〔宋代〕
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 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 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 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 凄其望诸葛,肮脏犹汉相。 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 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 空余时语工,落笔九天上。 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 属予刚制酒,无用酌杯盎。 欲招千载魂,斯文或宜当。
潜鱼愿深渺,渊明无由逃。 潜伏的鱼希望藏身在幽渺的地方,渊水澄明鱼儿无处可逃。 彭泽当此时,沉冥一世豪。 彭泽县曾经在古时,埋没了陶渊明这盖世英豪。 彭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 汉室刘姓制作礼乐,到彭马氏手中已衰微非常。 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 中年以后陶渊明只用字号,要重振朝纲字号唤作元亮。 凄其望诸葛,肮脏犹汉相。 凄怆地缅怀汉相诸葛,刚直倔强的个性也和他相仿。 时无益州牧,指挥用诸将。 可惜当世没有益州太守刘备,能够任用贤才指挥良将。 平生本朝心,岁月阅江浪。 致使渊明平生徒存安邦定国的心愿,却只好把岁月消磨在江湖之上。 空余时语工,落笔九天上。 空留下精工的诗篇,好像从九天落笔美妙非常。 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 从古到今不是没有可敬的人,独有渊明最值得交友、景仰。 属予刚制酒,无用酌杯盎。 不巧正遇我刚刚戒酒,因此不能斟杯酒向他献上。 欲招千载魂,斯文或宜当。 想要招回他千年以前的灵魂,或许这首诗倒还适宜、妥当。
开篇二句,一般均以为是释陶令名字之义,即虽想潜藏而不能逃于渊。然而这样解释与下文意思不连贯。南宋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谓深眇则易潜居,如果潭渊明澈见底,就无法藏身,故陶令晚年改名为潜。山谷此处用《庄子·庚桑楚》中的典故:“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下面二句说陶渊明本是一世豪杰,但为彭泽令仅八十多天就弃官归隐了。山谷称他为“一世豪”是言之有据的。他少年时代即“猛志逸四海,中年时常叹惜“有志不获骋”,老年时代犹“猛志故常在帮,可见平生抱有经世济民之大志。而他又晦迹不任了,山谷认为是由于“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意即司马氏的东晋王朝,此时已如冷却之灰烬,而刘裕则已擅政治,军事之大权。刘氏擅权,乱世无道,所以向令就决意沉冥了。山谷以蜀庄来比陶令,颂扬其能保持高风亮节。 山谷这样称颂陶令是以某些史书作根据的。沈约《宋书·陶潜传》云:“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异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他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作为陶侃后裔,他依恋旧朝,不愿仕宋,亦在情理之中。但沈约此说早就有人表示怀疑。陶令在晋安帝义熙元年(405)自彭泽辞官归田时,刘裕刚以一个地位不高的武将,临时被推为八州都督,初掌朝政,下距晋、宋易代之时(420)还有十五年。不能说他辞官的原因就是“耻复屈身异代”,即使他当时对刘裕不满,也不可能预见刘裕将来篡晋的结局。山谷博闻强识,熟悉史乘,其取沈约说是蔽于儒家忠孝观念。山谷此说对后世颇有影响,自南宋起盛行以“忠愤”来解释陶令后期的作品,是与山谷此诗分不开的。 “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诗意是说陶令在晋时名潜字渊明,刘裕篡位后即以渊明为名,更号为元亮,自别于晋宋之间。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早就指出,山谷此二句是承《南史·隐逸传》的“潜字渊明”之误。实际上陶令在晋时名渊明,字元亮,在宋时始更名潜,仍字元亮。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是颜延之的《陶征士诔》曾云:“有晋聘士陶渊明。”既以陶令为晋臣,则宜用其旧名渊明。颜延之与陶令是知交,所作哀悼亡友之《诔》,用名不应有误。山谷以“虑愤”目渊明,自然采取《南史》的说法。陶令在晋时已号元亮,而山谷却生出“更始号元亮"一说,这是为了借题发挥,便于把陶令塑造成理想人物。 他说陶令更号是欲以蜀汉丞相诸葛亮自比,要兴复汉室,汉、贼誓不两立。但晋宋易代,诸臣竞相趋附,陶令看到向于旧朝的人并不多,他的心情是凄苦的。虽说是凄苦,但他仍然“肮脏”,即刚强不屈。山谷惋惜当时无益州牧,即刘备,渊明遂不能成就诸葛亮的勋业。在中国文学史上,山谷此诗首次以诸葛亮比渊明,实属创见。清代诗人龚自珍亦云“渊明酷似卧龙豪”,可以说是从此诗得到启发。 渊明虽一心忠于本朝,但岁月流逝,壮志未酬,只有好诗流传下来。渊明的诗文,在南朝时并不受重视,到了唐代才普遍受到赞誉。其文名至宋而极,苏轼追和陶诗百余首,称为曹刘李杜所不及,山谷此诗,称其为“落笔九天上”。由于尊崇渊明的“忠愤”和诗文,故山谷云:“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这就是说,古人中有许多可与之为友,其中以渊明为最。尚友说出自《孟子·万章下》的话,可以说是山谷写此诗的圭臬,意即上与古人为友,要读懂他的诗文,必须了解他的为人,了解他所处的时代。经过全面考察,山谷认为渊明最值得自己尊敬。本应酌杯祭奠,正遇上自己戒酒,此礼也就免了。结句是说自己仿《楚辞·招魂》,写此诗是为了召唤渊明的灵魂。 宋人魏泰曾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旬虽新奇,面气乏浑厚。”(《临汉隐居诗话》)他与山谷是同时代人,上述的一段话虽贬黄诗,但用来评论山谷此首怀陶令诗的得失,却大体恰当。
此诗作于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冬,是时山谷由北京移知吉州太和县,路经彭泽县,追忆缅怀曾在此地担任过县令的陶渊明,遂作此诗。黄庭坚一直认为孝友忠信是做人的根本。本着这一信念,他对陶渊明作了与众不同的评价。
译文 潜伏的鱼希望藏身在幽渺的地方,渊水澄明鱼儿无处可逃。 彭泽县曾经在古时,埋没了陶渊明这盖世英豪。 汉室刘姓制作礼乐,到司马氏手中已衰微非常。 中年以后陶渊明只用字号,要重振朝纲字号唤作元亮。 凄怆地缅怀汉相诸葛,刚直倔强的个性也和他相仿。 可惜当世没有益州太守刘备,能够任用贤才指挥良将。 致使渊明平生徒存安邦定国的心愿,却只好把岁月消磨在江湖之上。 空留下精工的诗篇,好像从九天落笔美妙非常。 从古到今不是没有可敬的人,独有渊明最值得交友、景仰。 不巧正遇我刚刚戒酒,因此不能斟杯酒向他献上。 想要招回他千年以前的灵魂,或许这首诗倒还适宜、妥当。 注释 ⑴“渊明”句:用“水清无鱼”之意。《大戴礼·子张问入官》:“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谓水太清则鱼不能藏身,人过于苛察,则不能容于众。 ⑵“彭泽”二句:彭泽,彭泽县,陶渊明曾任彭泽县令。沉冥(míng),泯灭无迹。一世豪:陶渊明原有用世之心,志大才高,却被埋没于微官,其《感士不遇赋》云:“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怀正志道之士,或潜玉于当年;洁己清操之人,或没世以徒勤。”赋云:“虽怀琼而握兰,徒芳洁而谁亮!” ⑶“司马”二句:按诗意本当为“礼乐卯金刀,司马寒如灰”,意谓汉高祖刘邦命萧何制礼作乐,至司马氏掌天下的晋代,尤其至陶渊明生活的东晋末世,礼乐废丧,已如死灰难以复燃。卯金刀,为“刘”字。 ⑷以字行:陶渊明,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 ⑸更始:重新开始,《庄子·盗跖》:“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此指重新恢复礼乐。 ⑹“凄其”句:南朝宋谢灵运《初发石首城》诗:“怀贤亦凄其”,此化用其意。凄其,寒凉。其,词尾。此形容情绪凄怆。诸葛,指三国时蜀汉宰相诸葛亮。 ⑺肮(āng)脏:刚直倔强貌。犹:如同。汉相:即指诸葛亮。 ⑻时:当世。益州牧:指刘备(162-223),字玄德,河北涿县人。东汉末,先后任安喜尉、高唐令等。后为徐州牧。刘备善用贤士良将,得诸葛亮辅佐,联合孙权,大败曹操于赤壁。因取荆州,并得刘璋益州(今大多属四川)及汉中。后称帝,建立蜀汉政权。牧,指太守。 ⑼本朝心:指匡扶晋室之心。 ⑽“落笔”句:化用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笔落惊风雨”句意。九天,极言其高。《孙子·形》:“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⑾“向来”二句:《孟子·万章》下:“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是尚友也。”此化用其意。尚友,上与古人为友。尚,通“上”。 ⑿属:适值,恰好。制酒,止酒,戒酒。 ⒀无用:无以。酌(zhuó):斟酒,此指以酒祭献。杯盎(àng),泛指酒器。盎,一种大腹敛口之盆。 ⒁斯文:此文,即指此诗。
开篇二句,一般均以为是释陶令名字之义,即虽想潜藏而不能逃于渊。然而这样解释与下文意思不连贯。南宋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谓深眇则易潜居,如果潭渊明澈见底,就无法藏身,故陶令晚年改名为潜。山谷此处用《庄子·庚桑楚》中的典故:“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下面二句说陶渊明本是一世豪杰,但为彭泽令仅八十多天就弃官归隐了。山谷称他为“一世豪”是言之有据的。他少年时代即“猛志逸四海,中年时常叹惜“有志不获骋”,老年时代犹“猛志故常在帮,可见平生抱有经世济民之大志。而他又晦迹不任了,山谷认为是由于“司马寒如灰,礼乐卯金刀。”意即司马氏的东晋王朝,此时已如冷却之灰烬,而刘裕则已擅政治,军事之大权。刘氏擅权,乱世无道,所以向令就决意沉冥了。山谷以蜀庄来比陶令,颂扬其能保持高风亮节。 山谷这样称颂陶令是以某些史书作根据的。沈约《宋书·陶潜传》云:“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异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他的曾祖父陶侃是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作为陶侃后裔,他依恋旧朝,不愿仕宋,亦在情理之中。但沈约此说早就有人表示怀疑。陶令在晋安帝义熙元年(405)自彭泽辞官归田时,刘裕刚以一个地位不高的武将,临时被推为八州都督,初掌朝政,下距晋、宋易代之时(420)还有十五年。不能说他辞官的原因就是“耻复屈身异代”,即使他当时对刘裕不满,也不可能预见刘裕将来篡晋的结局。山谷博闻强识,熟悉史乘,其取沈约说是蔽于儒家忠孝观念。山谷此说对后世颇有影响,自南宋起盛行以“忠愤”来解释陶令后期的作品,是与山谷此诗分不开的。 “岁晚以字行,更始号元亮”诗意是说陶令在晋时名潜字渊明,刘裕篡位后即以渊明为名,更号为元亮,自别于晋宋之间。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早就指出,山谷此二句是承《南史·隐逸传》的“潜字渊明”之误。实际上陶令在晋时名渊明,字元亮,在宋时始更名潜,仍字元亮。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是颜延之的《陶征士诔》曾云:“有晋聘士陶渊明。”既以陶令为晋臣,则宜用其旧名渊明。颜延之与陶令是知交,所作哀悼亡友之《诔》,用名不应有误。山谷以“虑愤”目渊明,自然采取《南史》的说法。陶令在晋时已号元亮,而山谷却生出“更始号元亮"一说,这是为了借题发挥,便于把陶令塑造成理想人物。 他说陶令更号是欲以蜀汉丞相诸葛亮自比,要兴复汉室,汉、贼誓不两立。但晋宋易代,诸臣竞相趋附,陶令看到向于旧朝的人并不多,他的心情是凄苦的。虽说是凄苦,但他仍然“肮脏”,即刚强不屈。山谷惋惜当时无益州牧,即刘备,渊明遂不能成就诸葛亮的勋业。在中国文学史上,山谷此诗首次以诸葛亮比渊明,实属创见。清代诗人龚自珍亦云“渊明酷似卧龙豪”,可以说是从此诗得到启发。 渊明虽一心忠于本朝,但岁月流逝,壮志未酬,只有好诗流传下来。渊明的诗文,在南朝时并不受重视,到了唐代才普遍受到赞誉。其文名至宋而极,苏轼追和陶诗百余首,称为曹刘李杜所不及,山谷此诗,称其为“落笔九天上”。由于尊崇渊明的“忠愤”和诗文,故山谷云:“向来非无人,此友独可尚。”这就是说,古人中有许多可与之为友,其中以渊明为最。尚友说出自《孟子·万章下》的话,可以说是山谷写此诗的圭臬,意即上与古人为友,要读懂他的诗文,必须了解他的为人,了解他所处的时代。经过全面考察,山谷认为渊明最值得自己尊敬。本应酌杯祭奠,正遇上自己戒酒,此礼也就免了。结句是说自己仿《楚辞·招魂》,写此诗是为了召唤渊明的灵魂。 宋人魏泰曾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事,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旬虽新奇,面气乏浑厚。”(《临汉隐居诗话》)他与山谷是同时代人,上述的一段话虽贬黄诗,但用来评论山谷此首怀陶令诗的得失,却大体恰当。
黄庭坚(1045.8.9-1105.5.24),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省九江市修水县)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为盛极一时的江西诗派开山之祖,与杜甫、陈师道和陈与义素有“一祖三宗”(黄庭坚为其中一宗)之称。与张耒、晁补之、秦观都游学于苏轼门下,合称为“苏门四学士”。生前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著有《山谷词》,且黄庭坚书法亦能独树一格,为“宋四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