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
〔明代〕
忆昔出门时,营魂不相依。 乱行忘户庭,欲东却从西。 升堂拜严父,鹤发七十余。 欲语不成语,涕下如绠縻。 老妻哭中闺,半世叹分违。 孰意垂白后,亦复不同栖。 妾病入骨髓,一命仅若丝。 不知君还日,能有相见期。 争如床下舄,反得随君之。 不忍出门别,难禁君去时。 言已咽就榻,见者皆歔欷。 流云虽无情,惨澹亦如悲。 瘦女候庭前,含泪整衿裾:“东风尚苦寒,凛凛中人肌。 愿耶善自爱,以慰儿女思。 ”三孙拜马前,头角何累累。 大者始十龄,小者犹孩提。 伯仲似解事,饮泣貌惨凄。 季也最可怜,顿足放声啼:“我欲同翁去,明日同翁归。 ”石人纵无肠,对此能自持?二儿相逐行,直至双溪涯。 泪眼似井水,源源流弗襜。 舟师催棹发,丁宁且迟迟:“我父去终去,幸得缓斯须。 ”于时天渐暗,密雪学花飞。 山林尽变幻,白玉为树枝。 橹声伊轧动,兄弟争牵衣。 但得到睦州,不敢再相随。 强颜麾斥去,掩泣立沙坻。 盘回过前湾,跂立犹不移。 我时情怀恶,有目何能窥。 急入篷底卧,冥然付无知。 同行坚慰解,沽酒买红鱼。 酒饮未终觞,酩酊已如泥。 至重在天伦,谁宁不念兹。 无泪洒离别,此语非人为。 况我志丘壑,岂欲阨路歧。 但愿身强健,定得返故庐。 长幼聚一筵,春篘荐埘鸡。 重赓《考槃》咏,勿倡《出门辞》。
宋濂
〔明代〕
忆昔游虎林,年壮已非冠。 旅食叹酸辛,敢望诸侯传。 捉衿肘已露,纳履踵成穿。 甘从原思贫,耻学毛遂荐。 薢茩丹丘生,文采超众彦。 精魄更蔚庞,雏展垂天翰。 每逢罗浮春,含笑解貂换。 列饮杏花阴,吹笛侑羹献。 微酣双耳热,谹议层叠见。 弘深剧王霸,险诡杂神幻。 踏月或起舞,留连过夜半。 恒思酒星临,手不离璧散。 忽骑东海鲸,归餐赤城饭。 于时海大鱼,鼓鬛正湍悍。 飓风挟洪涛,漂没无泮岸。 手操丈二矛,欲刺忘身贱。 指麾集群渔,蓐食待东旦。 更陈清海策,衔袖书一卷。 大言惊众听,读者洽背汗。 九阍不可通,志士徒扼腕。 因作山水游,所幸脚力健。 酒经七家笺,诗囊五采烂。 走马过粤郊,看花入荆甸。 醉余两齿豁,双雕伤一箭。 湘流去洗耳,杳不闻治乱。 自余湖堤别,久矣踪迹判。 秦淮诧再聚,何异箴得线。 示我诸遗篇,令人忆东观。 襄阳耆旧亡,文园白日晏。 袭之如殷彝,夙夜宜绻绻。
宋濂
〔明代〕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去之险,水有瞿塘、滟滪之虞。跨马行,则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去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方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宋濂
〔明代〕
昔吴起出,遇故人,而止之食。故人曰:“诺,期返而食。”起曰:“待公而食。”故人至暮不来,起不食待之。明日早,令人求故人,故人来,方与之食。起之不食以俟者,恐其自食其言也。其为信若此,宜其能服三军欤?欲服三军,非信不可也!
宋濂
〔明代〕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 。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宋濂
〔明代〕
横塘风断愁红浅,旧燕衔春春信满。 鹤驭遥空不可攀,绣扆斜张香梦懒。 暖萧不到茱萸帐,宝露空薄五云盌。 风前白鬓几人悲,万里青蘋一时晚。 铜仙含泪辞青琐,渺渺空嗟西日短。 弱川无力不胜肮,骑龙难到白云乡。 玉棺琢成已三载,欲葬神仙归北邙。
宋濂
〔明代〕
都昌古鄡阳,旧号为江国。 右拒落星湾,左据彭蠡泽。 岩霏朝散蠙,川景时眩白。 居然风气会,生聚密如织。 名区列象犀,高楼发箫笛。 酒帘杏花园,渔市摐洲栅。 盛极理必衰,楚氛忽陵斥。 连云六千家,一炬半天赤。 积尸成坡陀,冻血凝洛泽。 瑟瑟触髅语,多在风雨夕。 今春疆理复,尽出将军力。 庙堂遣良令,铲茅辨街陌。 生茨四五椽,足憩王乔舄。 日出绾铜章,瞠目销岑阒。 隶卒瘦如竹,见人犹辟易。 似闻庭除间,夜有黑虎迹。 又烦刘赞府,共树怀柔绩。 定知灰籥应,岂假龟墨食。 赞府实奇才,不用髯如戟。 玉立伟丈夫,见者改颜色。 文字五千卷,肠胃觉充塞。 摛辞夺春花,艳艳美堪摘。 吟酣或挥翰,龙蛇出肘腋。 阴灵助变化,凌厉意惨黑。 人夸胜玙璠,自谓聊戏剧。 兼攻刑法家,儒术共缘饰。 应能不负丞,奇略肥民瘠。 墙阴或艺桑,中丁皆袯。 勿羡翻经台,学着登山屐。 可怜康乐公,却类弥天释。 勿升元辰山,去踏马蹄石。 丹灶白草秋,青鸟书难觅。 勿栖五柳馆,惊见元亮宅。 仕隐各有心,忘世非良则。 当如陈大夫,树陂寿民脉。 令名垂无穷,晴波共洋溢。 我辞固强聒,君子宜慎择。 时当九月交,凉气压离席。 黄花如窥人,啼蛩似留客。 新蟹斫金瘦,甘酿拍琼液。 饮余志慨慷,狂语忘岸帻。 执手立沙头,欲别貌还戚。 顾予诚缪悠,颇有书传癖。 造文应时需,不异陪篸役。 扼吭操左袪,立志在必得。 每藉翰墨润,粲粲有精魄。 西风片帆张,遽作千里隔。 仓皇车折轮,颠沛禽铩翮。 不知孤月夜,何人破愁寂。 傥有尺素书,早寄凌风翼。
宋濂
〔明代〕
王冕者,诸暨人。七八岁时,父命牧牛陇上,窃入学舍,听诸生诵书;听已,辄默记。暮归,忘其牛。或牵牛来责蹊田者。父怒,挞之,已而复如初。母曰:“儿痴如此,曷不听其所为?”冕因去,依僧寺以居。夜潜出,坐佛膝上,执策映长明灯读之,琅琅达旦。佛像多土偶,狞恶可怖;冕小儿,恬若不见。 安阳韩性闻而异之,录为弟子,学遂为通儒。 性卒,门人事冕如事性。时冕父已卒,即迎母入越城就养。久之,母思还故里,冕买白牛驾母车,自被古冠服随车后。乡里儿竞遮道讪笑,冕亦笑。选自《元史·王冕传》
宋濂
〔明代〕
佳人薄命纷无数,岂独浔阳老商妇。 青衫司马太多情,一曲琵琶泪如雨。 此身已失将怨谁?世间哀乐长相随。 易安写此别有意,字字欲诉中心悲。 永嘉陈侯好奇士,梦里谬为儿女语。 花颜国色草上尘,朽骨何堪污唇齿。 生男当如鲁男子,生女当如夏侯女。 千载秽迹吾欲洗,安得浔阳半江水!
宋濂
〔明代〕
金陵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于南唐,类皆偏据一方,无以应山川之王气。逮我皇帝,定鼎于兹,始足以当之。由是声教所暨,罔间朔南;存神穆清,与天同体。虽一豫一游,亦可为天下后世法。京城之西北有狮子山,自卢龙蜿蜒而来。长江如虹贯,蟠绕其下。上以其地雄胜,诏建楼于巅,与民同游观之乐。遂锡嘉名为“阅江”云。 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当风日清美,法驾幸临,升其崇椒,凭阑遥瞩,必悠然而动遐思。见江汉之朝宗,诸侯之述职,城池之高深,关阨之严固,必曰:“此朕沐风栉雨、战胜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广,益思有以保之。见波涛之浩荡,风帆之上下,番舶接迹而来庭,蛮琛联肩而入贡,必曰:“此朕德绥威服,覃及外内之所及也。”四陲之远,益思所以柔之。见两岸之间、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肤皲足之烦,农女有捋桑行馌之勤,必曰:“此朕拔诸水火、而登于衽席者也。”万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触类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楼之建,皇上所以发舒精神,因物兴感,无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此阅夫长江而已哉?彼临春、结绮,非弗华矣;齐云、落星,非不高矣。不过乐管弦之淫响,藏燕赵之艳姬。一旋踵间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为何说也。 虽然,长江发源岷山,委蛇七千余里而始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时,往往倚之为天堑;今则南北一家,视为安流,无所事乎战争矣。然则,果谁之力欤?逢掖之士,有登斯楼而阅斯江者,当思帝德如天,荡荡难名,与神禹疏凿之功同一罔极。忠君报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兴者耶? 臣不敏,奉旨撰记,欲上推宵旰图治之切者,勒诸贞珉。他若留连光景之辞,皆略而不陈,惧亵也。
宋濂
〔明代〕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宋濂
〔明代〕
官航晚泊浔阳郭,把酒长怀靖节贤。 折腰竟辞彭泽怀,攒眉宁种远公莲。 归来松菊开三径,老去柴桑受一廛。 晋代衣冠谁避世,刘家社稷自书年。 虽云富贵非吾愿,已有清高独尔伟。 千载令人吊遗迹,好山青立县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