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清代〕
凡民有血气之性,则翘然而思有以上人。恶卑而就高,恶贫而觊富,恶寂寂而思赫赫之名。此世人之恒情。而凡民之中有君子人者,率常终身幽默,黯然退藏。彼岂与人异性?诚见乎其大,而知众人所争者之不足深较也。 盖《论语》载,齐景公有马千驷,曾不得与首阳饿莩挈论短长矣。余尝即其说推之,自秦汉以来,迄于达官贵人,何可胜数?当其高据势要,雍容进止,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无以异也。而其间又功业文学猎取浮名者,自以为材智加人万万。及夫身没观之,彼与当日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者,亦无以甚异也。然则高位而获浮名者,自谓辞晦而居显,泰然自处于高明。曾不知其与眼前之厮役贱卒,污行贾竖之营营者行将同归于澌尽,而毫毛无以少异。岂不哀哉! 吾友刘君孟容,湛默而严恭,好道而寡欲,自其壮岁则已泊然而外富贵矣。 既而察物观变,又能外乎名誉,于是名其所居曰养晦堂,而以书抵国藩为之记。 昔周之末世,庄生闵天下之士湛于势利,汩于毁誉,故为戒人以暗默自藏,如所称董梧、宜僚、壶子之伦,三致意焉。而扬雄亦称:“炎炎者灭,隆隆者绝。高明之家,鬼瞰其室。”君子之道,自得于中,而外无所求。饥冻不足于事畜而无怨;举世不见知而无闷。自以为晦,天下之至光明也。若夫奔命于烜赫之途,一旦事尽意索,求如寻常穷约之人而不可得,乌睹可谓焜耀者哉?予为备陈所以,盖坚孟容之志;后之君子,亦观省焉。
曾国藩
〔清代〕
日日送归客,情抱难为佳。老彭复去我,内抚焉所偕。 往予初遇子,睇睐无等侪。鹰眼回高秋,势不甘尘埃。 自言困乡国,横被口语猜。绛侯畏牍背,田甲欺死灰。 脱身来洛下,稍摄惊魄回。风波一震薄,万事何有哉。 雄篇忽枉我,峻句何崔嵬。险拔肝胆露,忧患才地开。 终然达紫气,幽狱难可埋。男儿要身在,百忤宁足摧。 临歧不知报,努力乾深杯。
曾国藩
〔清代〕
大雅沦正音,筝琶实繁响。杜韩去千年,摇落吾安放。 涪叟差可人,风骚通肸蛮。造意追无垠,琢辞辨倔强。 伸文揉作缩,直气摧为枉。自仆宗涪公,时流颇忻向。 女复扬其波,拓兹疆宇广。大道辟榛芜,中路生罔两。 孱夫阻半途,老大迷归往。要当志千里,未宜局寻丈。 古人已茫茫,来者非吾党。并世求人难,勉旃各慨慷。
曾国藩
〔清代〕
异时河内初陆梁,谁其御者朱与强。强公身死剪妖党,殊恩稠叠旌国殇。 朱公墨守一黑子,遮蔽怀卫如苞桑。时遒岁迈三十载,事过颇忆张睢阳。 吾皇继序录勋伐,诏祀名宦褒忠良。流芬远韵不可霣,遗墨始此瞻晖光。 诗律欲传杜宗武,风徽略近元漫郎。公家衮师吾所友,向人缱绻好肝肠。 往时娇养比苕玉,今日柯条还老苍。谏章九门慑虎豹,文事四海知班扬。 阿季行能亦超趠,轻收科第如掇筐。永慰老翁山下魄,九原一笑能轩昂。 近闻汴州赤大地,千里涤涤无罂粮。析骸易子都穷尽,公之旧部亦流亡。 河北枯胔相枕藉,关西寇盗仍披猖。安得如结且千辈,散布都邑苏痍伤。 摩挲此卷三太息,聊表先正诒方将。
曾国藩
〔清代〕
青花一片莹寒泉,中有毅魄嫠苍天。大宋河山沧桑改,孤嫠心事金石坚。 当年卖卜建阳市,麻衣血洗流成渊。吞炭不复容三击,下帘何曾索一钱。 裯父宋父吊鸲鹆,东川西川泣杜鹃。岂知历劫冰霜后,尚留人世文字缘。 辰阳太守亦可怜,老抱石兄喜欲颠。三年膜拜悯忠寺,万里携将书画船。 书生痴绝例如此,称先道古口流涎。不如尧桀两忘去,日摩顽石支头眠。
曾国藩
〔清代〕
为传檄事:逆贼洪秀全杨秀清称乱以来,于今五年矣。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州县五千余里,所过之境,船只无论大小,人民无论贫富,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其掳入贼中者,剥取衣服,搜括银钱,银满五两而不献贼者即行斩首。男子日给米一合,驱之临阵向前,驱之筑城浚濠。妇人日给米一合,驱之登陴守夜,驱之运米挑煤。妇女而不肯解脚者,则立斩其足以示众妇。船户而阴谋逃归者,则倒抬其尸以示众船。粤匪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我两湖三江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此其残忍残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自其伪君伪相,下逮兵卒贱役,皆以兄弟称之,谓惟天可称父,此外凡民之父皆兄弟也,凡民之母皆姊妹也。农不能自耕以纳赋,而谓田皆天王之田;商不能自买以取息,而谓货皆天王之货;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一为之所也。 自古生有功德,没则为神,王道治明,神道治幽,虽乱臣贼子穷凶极丑亦往往敬畏神祇。李自成至曲阜不犯圣庙,张献忠至梓潼亦祭文昌。粤匪焚郴州之学官,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是所过郡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朝不焚,无像不灭。斯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 本部堂奉天子命,统师二万,水陆并进,誓将卧薪尝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之船只,找出被胁之民人。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不特为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而且为上下神祇雪被辱之憾。 是用传檄远近,咸使闻知。倘有血性男子,号召义旅,助我征剿者,本部堂引为心腹,酌给口粮。倘有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横行中原,赫然奋怒以卫吾道者,本部堂礼之幕府,待以宾师。倘有仗义仁人,捐银助饷者,千金以内,给予实收部照,千金以上,专摺奏请优叙。倘有久陷贼中,自找来归,杀其头目,以城来降者,本部堂收之帐下,奏受官爵。倘有被胁经年,发长数寸,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一概免死,资遣回藉。在昔汉唐元明之末,群盗如毛,皆由主昏政乱,莫能削平。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以列圣深厚之仁,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若尔披胁之人,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部堂德薄能鲜,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长江之水,幽有前此殉难各忠臣烈士之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檄到如律令,无忽!
曾国藩
〔清代〕
大雅久沦歇,正音委榛芜。永明肇四声,稍变周汉模。 开皇集八士,牙旷相饰揄。夜半画刚纪,韵学兹权舆。 承袭一千载,灌莽成康衢。韩公颇好古,枉啜六经腴。 放者骋游骑,敛者如辕驹。进退失所恃,不得返皇初。 有宋盛文藻,才老信狂夫。陈生兴晚明,秉烛照幽墟。 胜广驱除毕,沛下风云趋。圣清造元音,昆山一鸿儒。 中天悬日月,堂堂烛五书。上追召陵叟,千载若合符。 斯文有正轨,来者何于于。江戴扬其波,段孔入其郛。 苗髯最晚出,汇为众说都。精思屈鬼膝,高论揖唐虞。 鬻熊皎入梦,新火耀天枢。神光不可熄,长夜一镫孤。 风雪交四壁,焚膏校残书。人谓髯何惫,髯谓吾自误。 自我与髯友,大海礼间鸥。时洗筝笛耳,一听秦青讴。 物外有真知,肝鬲助歌歈。爱髯不忍别,作诗写区区。
曾国藩
〔清代〕
韩公不鸣老坡谢,世间神物霾寒灰。我来北雍抚石鼓,坐霾其下三徘徊。 周宣秉旄奠八柱,岐阳大狩鞭风雷。四山罝罦币天布,群后冠带如云来。 东征北伐荡膻秽,方召𠼀𠼀何雄哉!铭功镌石告无极,欲镇后土康八垓。 自从七国战龙虎,荒荒王迹沦蒿莱。嬴颠刘蹶六代沸,把酒但劝长星杯。 陈仓流落一千载,霜饕日剥空黄埃。国子先生老好事,欲比郜鼎珍琼瑰。 东都相公守右辅,始舁泮沼剜苍苔。五季蜩螗颇星散,司马刺史初重恢。 是时十鼓嗟失一,抛弃不辨何山隈。博搜民间得异臼,秦关复赎连城回。 宣和天子向儒雅,太清书画千云堆。诏移此石归汴水,圜桥观听何轰豗。 行填字钩发光怪,照耀艮岳金碧开。岂知六龙卒北狩,法物曾不禳凶灾。 高车大牛辇万货,填坑咽谷惊三才。是鼓苍黄亦北徒,重器始此蟠燕台。 道园诗翁主太学,兴举百废扶倾颓。中门两枨与位置,华楹大栋增崔嵬。 承以砖坛护以槛,清阴四幂连疏槐。迩来春秋阅五百,光气夜夜腾斗魁。 圣清文明迈巢燧,搜抉书契穷根荄。从臣技能半史籀,别作新鼓相追陪。 小儒昏钝无所识,得从棫朴备条枚。细思物理穷显晦,茫茫人事不可推。 作歌聊继二公后,不羞驽蹇随龙媒。
曾国藩
〔清代〕
寂寞深闺里。忆东风,泥金乍报,若何欢喜?撤帐筵围停烛报,细问当时原委。 更密询烧香诗婢。西舍东邻多士女,但骈头附耳夸双美。 不能答,笑而已。 郎君持赠无多子。献妆台,官衣一袭,鸾书一纸。又剩有红线饼餤,合卺同尝甘旨。 珍重说天恩如此。明年携得神仙眷,料趋朝不过花砖矣。 同梦者,促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