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
〔宋代〕
筑室城西,中有图书。窗户之馀,松竹扶疏。拔棘开畦,以毓嘉蔬。 畦夫告予,罂粟可储。罂小如罂,粟细如粟。与麦皆种,与穄皆熟。 苗堪春菜,实比秋谷。研作牛乳,烹为佛粥。老人气衰,饮食无几。 食肉不消,食菜寡味。柳槌石钵,煎以蜜水。便口利喉,调养肺胃。 三年杜门,莫适往还。幽人衲僧,相对忘言。饮之一杯,失笑欣然。 我来颍川,如游庐山。
苏辙
〔宋代〕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 岂年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 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苏辙
〔宋代〕
闲居九年,禄不代耕。肉食不足,藜烝藿羹。多求异蔬,以佐晨烹。 秋种罂粟,春种决明。决明明目,功见本草。食其花叶,亦去热恼。 有能益人,矧可以饱。三嗅不食,笑杜陵老。老人平生,以书为累。 夜灯照帷,未晓而起。百骸未病,两目告瘁。决明虽良,何补于是。 自我知非,卷去图书。闭目内观,妙见自如。闻阿那律,无目而视。 决明何为,适口乎尔。
苏辙
〔宋代〕
子瞻迁于齐安,庐于江上。 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陁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西曰西山,东曰寒溪。依山临壑,隐蔽松枥,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流而南。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迎笑,相携徜徉而上。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小平。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皆效于左右。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围千尺,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终日。一旦大风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据,亭得以广。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邪?”遂相与营之。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之一饱,而同委于臭腐。夫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苏辙
〔宋代〕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恃也。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 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邪?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项籍以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惫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则是其气不足尚也。 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惟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苏辙
〔宋代〕
野鹰来,雄雉走。苍茫荒榛下,毰毸大如斗。鹰来萧萧风雨寒,壮士台中一挥肘。 台高百尺临平川,山中放火秋草乾。雉肥兔饱走不去,野鹰飞下风萧然。 嵯峨呼鹰台,人去台已圮。高台不可见,况复呼鹰子。 长歌野鹰来,当年落谁耳。父生已不武,子立又不强。 北兵果南下,扰扰如驱羊。鹰来野雉何暇走,束缚笼中安得翔。 可怜野雉亦有爪,两手捽鹰犹可伤。
苏辙
〔宋代〕
归去来兮,归自南荒,又安归?鸿乘时而往来,曾奚喜而奚悲。 曩所恶之莫逃,今虽欢其足追!蹈天运之自然,意造物而良非。 盖有口之必食,亦无形而莫衣。苟所赖之无几,则虽丧其亦微。 吾驾非良,吾行弗奔。心游无垠,足不及门。视之若穷,挹焉则存。 俯仰衡茅,亦有一樽。既饭稻与食肉,抚簟瓢而愧颜。 感乌鹊之夜飞,树三绕而未安。有父兄之遗书,命却扫而闭关。 知物化之如幻,盖舍物而内观。气有习而未忘,痛斯人之不还。 将筑室乎西廛,堂已具而无桓。归去来兮,世无斯人谁与游? 龟自闭于床下,息眇绵乎无求。阅岁月而不移,或有为予深忧。 解刀剑以买牛,拔萧艾以为畴。蓬累而行,捐车舍舟。 独栖栖于图史,或以佞而疑丘。散众说之纠纷,忽冰溃而川流。 曰吾与子二人,取已多其罢休。已矣乎,斯人不朽惟知时,时不我知谁为留? 岁云往矣今何之?天地不吾欺,形影尚可期。相冬廪之亿秭,知春垄之耘耔。 视白首之章,信稚子之书诗。若妍丑之已然,岂复临镜而自疑。
苏辙
〔宋代〕
谁言襄阳苦,歌者乐襄阳。太守刘公子,千年未可忘。 刘公一去岁时改,惟有州南汉水长。汉水南流岘山碧,种稻耕田泥没尺。 里人种麦满高原,长使越人耕大泽。泽中多水原上乾,越人为种楚人食。 火耕水耨古常然,汉水鱼多去满船。长有行人知此乐,来买槎头缩项鳊。
苏辙
〔宋代〕
客居远林薄,依墙种杨柳。归期未可必,成阴定非久。 邑中有佳士,忠信可与友。相逢话禅寂,落日共杯酒。 艰难本何求,缓急肯相负。故人在万里,不复为薄厚。 米尽鬻衣裳,时劳问无有。
苏辙
〔宋代〕
夜梦披发翁,骑驎下大荒。独行无与游,闯然欸我堂。 高论何峥嵘,微言何渺茫。我徐听其说,未离翰墨场。 平生气如虹,宜不葬北邙。少年慕遗文,奇姿揖昂扬。 衰罢百无用,渐以圆斲方。隐约就所安,老退还自伤。
苏辙
〔宋代〕
辙读书,至于诸子百家纷纭同异之辩、后世工巧组绣钻研离析之学,盖尝喟然太息,以为圣人之道,譬如山海薮泽之奥,人之入于其中者,莫不皆得其所欲,充足饱满,各自以为有余,而无慕乎其外。 今夫班输、共工,旦而操斧斤以游其丛林,取其大者以为楹,小者为桷,圆者以为轮,挺者以为轴,长者扰云霓,短者蔽牛马,大者拥丘陵,小者伏榛莽,芟夷蹶取,皆自以为尽山林之奇怪矣。而猎夫渔师,结网聚饵,左强弓,右毒矢,陆攻则毙象犀,水伐则执鲛,熊罴虎豹之皮毛,鼋龟犀兕之骨革,上尽飞鸟,下及走兽昆虫之类,纷纷籍籍,折翅捩足,鳞鬣委顿,纵横满前,肉登鼎俎,膏润砧几,皮革齿骨,披裂四出,被于器用。求珠之工,隋侯夜光,间以颣玼,磊落的皪,充满其家。求金之工,辉赫晃荡,铿锵交戛,遍为天下冠冕佩带饮食之饰。此数者皆自以为能尽山海之珍,然山海之藏,终满而莫见其尽。 昔者夫子及其生而从之游者,盖三千余人。是三千人者,莫不皆有得于其师,是以从之周旋奔走,逐于宋、鲁,饥饿于陈、蔡,困厄而莫有去之者,是诚有得乎尔也。盖颜渊见于夫子,出而告人曰:“吾能知之。”子路、子贡、冉有出而告人亦曰:“吾知之。”下而至于邽巽、孔忠、公西舆、公西箴,此数子者,门人之下第者也,窃窥于道德之光华,而有闻于议论之末,皆以自得于一世。其后田子方、段干木之徒,讲之不详,乃窃以为虚无淡泊之说。而吴起、禽滑釐之类,又以猖狂于战国。盖夫子之道,分散四布,后之人得其遗波余泽者,至于如此。而杨朱、墨翟、庄周、邹衍、田骈、慎到、韩非、申不害之徒,又不见夫子之大道,皇皇惑乱,譬如陷于大泽之陂,荆榛棘茨,蹊隧灭绝,求以自致于通衢而不可得,乃妄冒蒺藜,蹈崖谷,崎岖缭绕而不能自止。何者?彼亦自以为己之得之也。 辙尝怪古之圣人既已知之矣,而不遂以明告天下而著之六经。六经之说皆微见其端,而非所以破天下之疑惑,使之一见而寤者,是以世之君子纷纷至此而不可执也。今夫《易》者,圣人之所以尽天下刚柔喜怒之情、勇敢畏惧之性,而寓之八物。因八物之相遇,吉凶得失之际,以教天下之趋利避害,盖亦如是而已。而世之说者,王氏、韩氏至以老子之虚无,京房、焦贡至以阴阳灾异之数。言《诗》者,不言咏歌勤苦酒食燕乐之际,极欢极戚而不违于道,而言五际子午卯酉之事。言《书》者,不言其君臣之欢,吁俞嗟叹,有以深感天下,而论其《费誓》、《秦誓》之不当作也。夫孔子岂不知后世之至此极欤?其意以为后之学者,无所据依感发以自尽其才,是以设为六经而使之求之,盖又欲其深思而得之也。是以不为明著其说,使天下各以其所长而求之。故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而子贡亦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夫使仁者效其仁,智者效其智,大者推明其大,而不遗其小,小者乐致其小,以自附于大,各因其才而尽其力,以求其至微至密之地,则天下将有终身校其说而无倦者矣。至于后世不明其意,患乎异说之多而学者之难明也,于是举圣人之微言而折之以一人之私意,而传疏之学横放于天下。由是学者愈怠,而圣人之说益以不明。 今夫使天下之人因说者之异同,得以纵观博览,而辨其是非,论其可否,推其精粗,而后至于微密之际,则讲之当益深,守之当益固。《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 昔者辙之始学也,得一书,伏而读之,不求其博,而惟其书之知,求之而莫得,则反复而思之,至于终日而莫见,而后退而求其得。何者?惧其入于心之易,而守之不坚也。及既长,乃观百家之书,纵横颠倒,可喜可愕,无所不读,泛然无所适从。盖晚而读《孟子》,而后遍观乎百家而不乱也。而世之言者曰:学者不可以读天下之杂说,不幸而见之,则小道异术将乘间而入于其中。虽扬雄尚然,曰:“吾不观非圣之书。”以为世之贤人所以自养其心者,如人之弱子幼弟;不当出而置之于纷华杂扰之地,此何其不思之甚也!古之所谓知道者,邪词入之而不能荡,诐词犯之而不能诈,爵禄不能使之骄,贫贱不能使之辱。如使深居自闭于闺闼之中,兀然颓然,而曰“知道知道”云者,此乃所谓腐儒者也。古者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是君子之所不为也。而孔子曰:“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柳下惠、少连降志而辱身,言中伦,行中虑;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而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夫伯夷、柳下惠,是君子之所不为,而不弃于孔子,此孟子所谓孔子集大成者也。至于孟子,恶乡原之败俗,而知于陵仲子之不可常也;美禹、稷之汲汲于天下,而知颜氏子自乐之非固也;知天下之诸侯其所取之为盗,而知王者之不必尽诛也;知贤者之不可召,而知召之役之为义也。故士之言学者,皆曰孔孟。何者?以其知道而已。 今辙山林之匹夫,其才术技艺无以大过于中人,而何敢自附于孟子?然其所以泛观天下之异说,三代以来,兴亡治乱之际,而皎然其有以折之者,盖其学出于孟子而不可诬也。 今年春,天子将求直言之士,而辙适来调官京师,舍人杨公不知其不肖,取其鄙野之文五十篇而荐之,俾与明诏之末。伏惟执事方今之伟人,而朝之名卿也。其德业之所服,声华之所耀,孰不欲一见以效薄技于左右?夫其五十篇之文,从中而下,则执事亦既见之矣。是以不敢复以为献,姑述其所以为学之道,而执事试观焉。 茅鹿门曰: 览其文如广陵之涛,砰礚汹悍而不可制。然其骨理少切,譬之运斤成风,特属耀眼。 张孝先曰: 大意以为圣人之道甚大,而为诸子百家淆乱其间。惟学之有得,乃可以遍观而不为所惑。自明己之能执约以穷乎博也。其实数言可了,而故为汪洋浩瀚之势以夸其奇。至谓圣人于道已知之,而不遂以明告天下,是尤以私意窥圣人者。盖六经之说昭若日星,特见未到,则信不及耳。姑就其文而论之,以振末学卑陋之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