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中道
〔明代〕
陇山有佳木,采之以为船。隆隆若浮屋,轩窗开两偏。 粉壁团扇洁,绣柱水龙蟠。中设棐木几,书史列其间。 茶铛与酒臼,一一皆精妍。歌童四五人,鼓吹一部全。 囊中何所有,丝串十万钱。已饶清美酒,更办四时鲜。 携我同心友,发自沙市边。遇山蹑芳屐,逢花开绮筵。 广陵玩琼花,中泠吸清泉。洞庭七十二,处处尽追攀。 兴尽方移去,否则复留连。无日不欢宴,如此卒余年。
袁中道
〔明代〕
山村松树里,欲建三层楼。上层以静息,焚香学薰修。 中层贮书籍,松风鸣飕飕。右手净名,左手持庄周。 下层贮妓乐,置酒召冶游。四角散名香,中央发清讴。 闻歌心已醉,欲去辖先投。房中有小妓,其名唤莫愁。 七盘能妙舞,百啭弄珠喉。平时不见客,骄贵坐上头。 今日乐莫乐,请出弹箜篌。
袁中道
〔明代〕
乙未,中郎令吴,念兄弟三人或仕或隐,散于四方,乃取子瞻怀子由之意,扁其退居之堂曰“听雨”。十月,予往吴省之,见而叹曰:“吾观子瞻居宦途四十余年,即颠沛流离之际,室家妻子潇然不在念,而独不能一刻忘情于子由,夜床风雨之感无日无之,乃竟不得与子由相聚也。” 嗟乎!宋自仁宗以后,皆非治朝也。子瞻之肮脏好尽,子由之狷介寡合,皆山林之骨,非希世取功名之人也。古之君子,有一人知之,则可以隐。夫孰有子瞻与子由两相知者?以两相知之兄弟,而偕隐于山林,讲究性命之理,弹琴乐道,而著书瑞草、何村之间,恐亦不大寂寞也;而乃违性乖质,以战于功名之途,卒为世所忌,几至于死。彼黄州之行已矣,元祜初,既得放归阳羡,当此时,富贵功名之味,亦既尝之矣;世路风波之苦,亦既历之矣;己之为人,足以招尤而取忌,亦大可见矣,肱已九折矣。或招子由至常,或移家至许,或相携而归,使不得遂其乐于中年者,庶几得遂于晚岁,亦奚不可。胡为乎招即来,麾即去,八年荣华,所得几何?而飘零桄榔之下,寂寞蜒岛之中,濒海相逢,遂不得与子由再见,此吾之所不晓于子瞻者也。夫人责自照。陶潜之可仕而不物,以其性刚耳。子瞻渡海以后,乃欲学陶,夫不学之于少,而学之于老,是贼去而弯弓也。 今吾兄弟三人,相爱不啻子瞻之于子由。子瞻无兄,子由无弟,其乐尚减于吾辈。然吾命薄,或可以免于功名。独吾观两兄道根深,世缘浅,终亦非功名之品。而中郎内宽而外激,心和而迹孤,尤与山林相宜。今来令吴中,令简政清,了不见其繁,而其中常若有不自得之意。岂有鉴于子瞻之覆辙,彼所欲老而学之者,中郎欲少而学之乎?如是则听雨之乐,不待老而可遂也,请归以俟。
袁中道
〔明代〕
大江自三峡来,所遇无非石者,所常结约不舒。至西陵以下,岸多沙泥,当之辄靡,水始得遂其剽悍之性。如此者凡数百里,皆不敢与之争,而至此忽与石遇。水汹涌直下,注射拳石,石堮堮力抵其锋,而水与石始若相持而战。以水战石,则汗汗田田滹滹干干,劈之为林,蚀之为窍,锐之为剑戟,转之为虎兕,石若不能无少让者。而以石战水,壁立雄峙,怒狞健鸷,随其洗磨;簸荡之来,而浪返涛回,触而徐迈,如负如背;千万年来,极其力之所至,止能损其一毛一甲,而终不能啮骨理而动龈齶。于是,石常胜而水常不胜,此所以能为一邑砥柱而万世赖焉者也。 予与长石诸公,步其颠,望江光皓森,黄山如展筛,意甚乐之。已而见山下石磊磊立,遂走矶上,各据一石而坐。静听水石相搏,大如旱雷,小如哀玉。而细睇之,或形如钟鼎,色如云霞,文如篆籀。石得水以助发其妍而益之媚,不惟不相害,而且相与用。予叹曰:“士之值坎禀不平,而激为文章以垂后世者,何以异此哉!” 山以玄德娶孙夫人于此、石被睇锦,故名。其下即刘郎浦。是日同游者,王中秘季清,曾太史长石,文学王伯雨、高守中、张翁伯、王天根也。
袁中道
〔明代〕
轻帆止江涯,家山在烟雾。振衣入郭门,城池已非故。 朱门涌清波,长堤亘衢路。手携门前柳,亏蔽成高树。 道逢小儿子,长揖向阿父。入门眷属惊,猛犬狺狺怒。 昔时携手人,大半先朝露。感旧有余悲,叹逝伤情愫。
袁中道
〔明代〕
大堤有垂杨,郁郁垂新绿。北风一以至,苍然换故木。 四时递推迁,时光亦何速。人生贵适意,胡乃自局促。 欢娱极欢娱,声色穷情欲。寂寞寄寂寞,被发入空谷。 胡为逐红尘,泛泛复碌碌。
袁中道
〔明代〕
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竟登雨雪所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 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寄一梦”也。 天霁。晨起登舟,入沙市。午间,黑云满江,斜风细雨大作。予推篷四顾:天然一幅烟江幛子!
袁中道
〔明代〕
明日过桃源县,之绿萝山下诸峰累累,极为瘦削。至白马雪涛处,上有怪石,登舟皆踞坐。泊水溪,与诸人步入桃花源,至桃花洞口。桃可千余树,夹道如锦幄,花蕊藉地寸余,流泉汩汩。溯源而上,屡陟弥高,石为泉啮,皆若灵壁。
袁中道
〔明代〕
洞庭为沅湘等九水之委,当其涸时,如匹练耳;及春夏间,九水发而后有湖。然九水发,巴江之水亦发,九水方奔腾皓淼,以趋浔阳;而巴江之水,卷雪轰雷,自天上来。竭此水方张之势,不足以当巴江旁溢之波。九水始若屏息敛衽,而不敢与之争。九水愈退,巴江愈进,向来之坎窦,隘不能受,始漫衍为青草,为赤沙,为云梦,澄鲜宇宙,摇荡乾坤者八九百里。而岳阳楼峙于江湖交会之间,朝朝暮暮,以穷其吞吐之变态,此其所以奇也。楼之前,为君山,如一雀尾垆,排当水面,林木可数。盖从君山酒香、朗吟亭上望,洞庭得水最多,故直以千里一壑,粘天沃日为奇。此楼得水稍诎,前见北岸,政须君山妖蒨,以文其陋。况江湖于此会,而无一山以屯蓄之,莽莽洪流,亦复何致。故楼之观,得水而壮,得山而妍也。 游之日,风日清和,湖平于熨,时有小舫往来,如蝇头细字,着鹅溪练上。取酒共酌,意致闲淡,亭午风渐劲,湖水汩汩有声。千帆结阵而来,亦甚雄快。日暮,炮车云生,猛风大起,湖浪奔腾,雪山汹涌,震撼城郭。予始四望惨淡,投箸而起,愀然以悲,泫然不能自已也。昔滕子京以庆帅左迁此地,郁郁不得志,增城楼为岳阳楼。既成,宾僚请大合乐落之,子京曰:“直须凭栏大哭一番乃快!”范公“先忧后乐”之语,盖亦有为而发。夫定州之役,子京增堞籍兵,慰死犒生,边垂以安,而文法吏以耗国议其后。朝廷用人如此,诚不能无慨于心。第以束发登朝,入为名谏议,出为名将帅,已稍稍展布其才;而又有范公为知已,不久报政最矣,有何可哭?至若予者,为毛锥子所窘,一往四十余年,不得备国家一亭一障之用。玄鬓已皤,壮心日灰。近来又遭知己骨肉之变,寒雁一影,飘零天末,是则真可哭也,真可哭也!
袁中道
〔明代〕
大运无终尽,细柳不常灼。金樽盛美酒,郁郁胡不乐。 以手樽头颅,隆隆一具骨。暂时属我身,谁知非我物。 转盼忽如电,微躯戢一木。乌鸦鸣其上,青蛙叫其足。 白蚁如白粲,行行相蚀驳。
袁中道
〔明代〕
青溪之跳珠溅雪,亦无以异于诸泉,独其水色最奇。盖世间之色,其为正也间也,吾知之,独于碧不甚了然。今见此水,乃悟世间真有碧色。如秋天,如晓岚;比之含烟新柳则较浓,比之脱箨初篁则较淡;温于玉,滑于纨;至寒至腴,可拊可餐。
袁中道
〔明代〕
步出居庸关,水石响笙竽。北风震土木,吹石走路衢。 蹀躞上谷马,调笑云中姝。囊中何所有,亲笔注《阴符》。 马上何所有,腰带五石弧。雁门太守贤,琵琶为客娱。 大醉斫案起,一笑捋其须。振衣恒山顶,拭眼望匈奴。 惟见沙浩浩,群山向海趋。夜过虎风口,马踏万松株。 我有安边策,谭笑靖封狐。上书金商门,傍人笑我迂。
袁中道
〔明代〕
昔时旧酒人,倾尊定酒帅。一吸百余盏,酒徒皆罗拜。 是夜月如昼,大堤共于迈。狂歌若奔雷,长江吼滂湃。 居民不得眠,亲党皆嗔怪。精悍在面颜,零落旧坛会。 回首忆当年,咋指以自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