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
〔明代〕
昔吾亡妻,能孝于吾父母,友于吾女兄弟,知夫人之能教也。粗食之养,未尝不甘,知夫人之俭也;婢仆之御,未尝有疾言厉色,知夫人之仁也。癸巳之岁,秋冬之交,忽遘危疾,气息掇掇,犹日念母,扶而归宁。疾既大作,又扶以东。沿流二十里,如不能至。十月庚子,将绝之夕,问侍者曰:“二鼓矣?”闻户外风淅淅,曰:“天寒,风且作,吾母其不能来乎?吾其不能待乎?”呜呼!颠危困顿,临死垂绝之时,母子之情何如也!甲午、丙申三岁中,有光应有司之贡,驰走二京,提携二孤,属之外母。夫人抚之,未尝不泣。自是每见之必泣也。呜呼!及今儿女几有成矣,夫人奄忽长逝。闻讣之日,有光寓松江之上,相去百里,戴星而往,则就木矣。悲夫!吾妻当夫人之生,即以遗夫人之悲,而死又无以悲夫人。夫人五女,抚棺而泣者,独无一人焉。今兹岁輤车将次于墓门。呜呼!死者有知,母子相聚,复已三年也。哀哉!尚享。
归有光
〔明代〕
斋,故市廛也,恒市人居之,邻左市,亦惟市人也;前临大衢,衢之行,又市人为多也。挟策而居者,自项脊生始。无何,同志者亦稍稍来集,与项脊生俱。无中庭,以衢为庭。门半开,过者侧立凝视。故与市人为买卖者,熟旧地,目不暇举,信足及门,始觉而去。已,乃为藩篱,衷以修扉,用息人影;然耳边声哄然。每至深夜,鼓冬冬,坐者欲睡,行者不止。宁静之趣,得之目而又失之耳也。 项脊生日:“余闻朱文公欲于罗浮山静坐十年。盖昔之名人高士,其学多得之长山大谷之中:人迹之所不至,以其气清神凝而不乱也。夫莽苍之际,小丘卷石,古树数株,花落水流,令人神思爽然。况天闼地藏、神区鬼奥邪?其亦不可谓无助也已。然吴中名山,东亘巨海,西浸林屋、洞庭,类非人世,皆可宿春游者。今遥望者几年矣,尚不得一至。即今欲稍离市廛,去之寻丈,不可得也。盖君子之学,有不能屑屑于是者矣。” 管宁与华歆读书,户外有乘轩者,歆就视之,宁弗为顾。狄梁公对俗吏,不暇与偶语。此三人者,其亦若今之居也。而宁与歆之辨,又在此而不在彼也。项脊生日:“书斋可以市廛,市廛亦书斋也。” 铭日: 深山大泽,实产蛇龙。哲人静观,亦宁其宫。余居于喧,市肆纷那。欲逃空虚,地少天多。日出事起,万众憧憧。形声变幻,时时不同。蚊之声雷,蝇之声雨;无微不闻,吾恶吾耳。曷敢怀居,学颜之志。高堂静居,何与吾事! 彼美室者,不美厥身。或静于外,不静于心。余兹是惧,惕焉靡宁。左图市书,念念兢兢,人心之精,通于神圣;何必罗浮,能敬斯静。鱼龙万怪,海波自清。火热水濡,深夜亦惊。能识鸢鱼,物物道真。我无公朝,安有市人? 是内非外,为道为释。内外两忘,圣贤之极。目之畏尖,荆棘满室。厥恐惴惴,危阶是习。,余少好僻,居如处女。见人若惊,噤不能语。出应世事,有如束缚。所养若斯,形秽心忸。矧伊同胞,举目可恻。藩篱已多,去之何适?皇风既邈,淳风日漓。谁任其责,吾心孔悲。人轻人类,不满一瞬。孰涂之人,而非尧、舜!
归有光
〔明代〕
居京师,荷蒙垂盼。念三十余年故知,殊不以地望逾绝而少变。而大臣好贤乐善、休休有容之度,非今世之所宜有也!有光是以亦不自嫌外,以成盛德高谊之名,令海内之人见之。 有光晚得一第,受命出宰百里,才不逮志,动与时忤。然一念为民,不敢自堕于冥冥之中,拊循劳徕,使鳏寡不失其职。发于诚然,鬼神所知。使在建武之世,宜有封侯爵赏之望。今被挫诎如此,良可悯恻。流言朋兴,从而信之者十九,小民之情,何以能自达于朝廷?赖阁下桑梓连壤,所闻所见,独深知而信之。时人以有光徒读书无用,又老大,不能与后来英俊驰骋。妄自测疑,不待问而自以为甄别已有定论矣。夫监郡之于有司之贤不肖,多从意度;又取信于所咨访之人,祇如不睹其人之面,望其影而定其长短妍丑,亦无当矣。如又加以私情爱憎,又如所谓流言者,使伯夷、申徒狄复生于今,亦不免于世之尘垢,非饿死抱石,不能自明也。 昨者大计群吏,仅免下考。今已见谓不能为吏,又使匍匐于州县,使益困迫而失其所性,辗转狼狈,不复能自振于群毁之中。夫以朝廷爱惜人才,当使之无失其所,如有光垂老,不肯自摧挫,以求进于天子之科目,至三十年而不退却。一旦得之,使之从百执事[7],齿于下列。不敢望公孙丞相、桓少傅,仅如冯都尉白首郎署,亦足以少答天下之士,弹冠振衣,愿立于朝之志矣。今之时独贵少俊耳。汉李太尉尝荐樊英等,以为一日朝会,见诸侍中,并皆年少,无一宿儒大人,可以备顾问者,怅然为时惜之。有光顾何敢自列于昔贤之所荐,而“番番良士,膂力既愆,我尚有之”,以为国家用老成长厚之风,此亦当今公卿大臣之所宜留意者也。 有光今已摧残至此,夫士之所负者气耳,于其气之方盛,自以古人之功业不足为;其稍歉,则犹欲比肩于今人;其又歉,则视今人已不可及矣。方其久诎于科试,得一第为州县吏,已为逾分;今则顾念养生之计,欲得郡文学,已复不可望。计已无聊,当引而去之。譬行舟于水,值风水之顺快,可以一泻千里;至于逆浪排天,篙橹俱失,前进不止,未有不没溺者也。不于此时求住泊之所,当何所之乎? 兹复有渎于阁下者,自以为禽鸟犹爱其羽,修身洁行,白首为小人所败。如此人者,不徒欲穷其当世之禄位,而又欲穷其后世之名,故自托于阁下之知。得一言明白,则万口不足以败之。假令数百人见誉,而阁下未之许,不足喜也;假令数百人见毁,而阁下许之,不足惴也。故大人君子一言,天下后世以为难。有光甘自放废,得从荀卿屈原之后矣。 今兹遣人北上,为请先人敕命,及上解官疏,并道所以。轻于冒渎,无任惶悚。不宜。
归有光
〔明代〕
自予初识贞甫,时贞甫年甚少,读书马鞍山浮屠之偏。及予娶王氏,与贞甫之妻为兄弟,时时过内家相从也。予尝入邓尉山中,贞甫来共居,日游虎山、西崦,上下诸山,观太湖七十二峰之胜。嘉靖二十年,予卜居安亭。安亭在吴淞江上,界昆山、嘉定之壤,沈氏世居于此。贞甫是以益亲善,以文字往来无虚日。以予之穷于世,贞甫独相信,虽一字之疑,必过予考订,而卒以予之言为然。 盖予屏居江海之滨,二十年间,死丧忧患,颠倒狼狈,世人之所嗤笑。贞甫了不以人之说而有动于心,以与之上下。至于一时富贵翕吓,众所观骇,而贞甫不予易也。嗟夫!士当不遇时,得人一言之善,不能忘于心,予何以得此于贞甫耶?此贞甫之没,不能不为之恸也! 贞甫为人伉厉?喜自修饰。介介自持,非其人,未尝假以词色。遇事,激昂僵仆无所避。尤好观古书,必之名山及浮图、老子之宫。所至扫地焚香,图书充几。闻人有书,多方求之,手自抄写,至数百卷,今世有科举速化之学,皆以通经学古为迂。贞甫独于书知好之如此,盖方进于古而未已也。不幸而病,病已数年,而为书益勤。予甚畏其志,而忧其力之不继,而竟以病死。悲夫! 初,予在安亭,无事每过其精庐,啜茗论文,或至竟日。及贞甫没,而予复往,又经兵燹之后,独徘徊无所之,益使人有荒江寂寞之叹矣。 贞甫讳果,字贞甫。娶王氏,无子,养女一人。有弟曰善继、善述。其卒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日,年四十有二。即以是年某月日,葬于某原之先茔。可悲也已!铭曰: 天乎命乎不可知,其志之勤而止于斯!
归有光
〔明代〕
六王争斗赵更骄,壮哉武灵尤雄枭。尝游大陵感奇梦,天锡神女有孟姚。 改服骑射致其兵,拓境千里功何高!北地方从代犬通,嵬嵬灵寿起岧峣。 一日沙丘变叵测,空忆前梦花如娇。后来赵迁入函谷,李牧诛死廉颇逃。 此来赵地更百变,悠悠千载岁月遥。至今谁言鄗事丑,独有河薄洛水流迢迢。 问之赵人懵不知,共誇洨河大石桥。此桥之建真奇獝,神师斲成班、尔屈。 蛟龙若伸势敌虹,扶拔欲动光摇日。天下万里九衢通,地平如掌长河失。 仙人张公倒骑驴,蹄涔印石宛然出。赵州太守政绝殊,得以馀閒缀图书。 呜呼,太守之名远与此桥俱!
归有光
〔明代〕
杏花书屋,余友周孺允所构读书之室也。孺允自言其先读夫玉岩公为御史,谪沅、湘时,尝梦居一室,室旁杏花烂漫,诸子读书其间,声琅然出户外。嘉靖初,起官陟宪使,乃从故居迁县之东门,今所居宅是也。公指其后隙地谓允曰:“他日当建一室,名之为杏花书屋,以志吾梦云。” 公后迁南京刑部右侍郎,不及归而没于金陵。孺允兄弟数见侵侮,不免有风雨飘摇之患。如是数年,始获安居。至嘉靖二十年,孺允葺公所居堂,因于园中构屋五楹,贮书万卷,以公所命名,揭之楣间,周环艺以花果竹木。方春时,杏花粲发,恍如公昔年梦中矣。而回思洞庭木叶、芳洲杜若之间,可谓觉之所见者妄而梦之所为者实矣。登其室,思其人,能不慨然矣乎! 昔唐人重进士科,士方登第时,则长安杏花盛开,故杏园之宴,以为盛事。今世试进士,亦当杏花时,而士之得第,多以梦见此花为前兆。此世俗不忘于荣名者为然。公以言事忤天子,间关岭海十馀年,所谓铁石心肠,于富贵之念灰灭尽矣;乃复以科名望其子孙。盖古昔君子,爱其国家,不独尽瘁其躬而已;至于其后,犹冀其世世享德而宣力于无穷也。夫公之所以为心者如此。 今去公之殁,曾几何时,向之所与同进者,一时富贵翕赫,其后有不知所在者。孺允兄弟虽蠖屈于时,而人方望其读用:而诸孙皆秀发,可以知《诗》《书》之泽也。《诗》曰:“自今以始,岁其有,君子有谷,贻孙子。于胥乐兮!”吾于周氏见之矣!
归有光
〔明代〕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宋丞相魏公之后。自大名徙宛丘,后又徙馀姚。元至顺间,有官平江者,因家昆山之南戴,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翁为人倜傥奇伟,吏部左侍郎叶公盛、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皆相友善,为与连姻。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题其扁曰“世美”。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 嘉靖中,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余适读书堂中,吾妻曰:“君在,不可使人顿有《黍离》之悲。”余闻之,固已恻然,然亦自爱其居闲靓,可以避俗嚣也。乃谋质金以偿粥者,不足,则岁质贷。五六年,始尽雠其直。安亭俗呰窳而田恶。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众莫不笑之。 余于家事,未尝訾省。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但督僮奴垦荒菜,岁苦旱而独收。每稻熟,先以为吾父母酒醴,乃敢尝酒。获二麦,以为舅姑羞酱,乃烹饪。祭祀、宾客、婚姻、赠遗无所失,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有遘悯不自得者,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庚戌岁,余落第出都门,从陆道旬日至家。时芍药花盛开,吾妻具酒相问劳。余谓:“得无有所恨耶?”曰:“方共采药鹿门,何恨也?”长沙张文隐公薨,余哭之恸,吾妻亦泪下,曰:“世无知君者矣!然张公负君耳!”辛亥五月晦日,吾妻卒,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 后三年,倭奴犯境,一日抄掠数过,而宅不毁,堂中书亦无恙。然余遂居县城,岁一再至而已。辛酉清明日,率子妇来省祭,留修圮坏,居久之不去。一日,家君燕坐堂中,惨然谓余曰:“其室在,其人亡,吾念汝妇耳!”余退而伤之,述其事,以为《世美堂后记》。
归有光
〔明代〕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归有光
〔明代〕
有光疏鲁寡闻,艺能无效。诸君不鄙,相从于此。窃以为科举之学,志于得而已矣,然亦无可必得之理。 诸君皆禀父兄之命而来,有光固不敢别为高远以相骇眩。第今所学者虽日举业,而所读者即圣人之书,所称述者即圣人之道,所推衍论缀者即圣人之绪言,无非所以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而出于吾心之理。夫取吾心之理而日夜陈说于吾前,独能顽然无概于中乎!愿诸君相与悉心研究,毋事口耳剽窃。以吾心之理而会书之意,以书之旨而证吾心之理,则本原洞然,意趣融液;举笔为文,辞达义精,去有司之程度亦不远矣。 近来一种俗学,习为记诵套子,往往能取高第。浅中之徒,转相放效,更以通经学古为拙;则区区与诸君论此于荒山寂寞之滨,其不为所嗤笑者几希。然惟此学流传,败坏人材,其于世道为害不浅。夫终日呻吟,不知圣人之书为何物,明言而公叛之,徒以为攫取荣利之资。要之,穷达有命,又不可必得;其得之者亦不过酣豢富贵;荡无廉耻之限,虽极显荣,祗为父母乡里之羞:愿与诸君深戒之也。
归有光
〔明代〕
有光顿首,子实足下;顷到山中,登万峰,得足下读书处,徘徊惆怅,不能自归。深山荒寂,无与晤言;意之所至,独往独来。思古人而不得见。往往悲歌感慨,至于泪下。 科举之学,驱一世于利禄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敝已极。士方没首濡溺于其间,无复知有人生当为之事。荣辱得丧,缠绵萦系,不可解脱,以至老死而不悟。足下独卓然不惑,痛流俗之沉迷,勤勤恳恳,欲追古贤人志士之所为,考论圣人之遗经于千百载之下。以仆之无似,至仅诲语累数百言。感发之余,岂敢终自废弃! 又窃谓经学至宋而大明,今宋儒之书具在,而何明经者之少也?夫经非一世之书,亦非一人之见所能定。而学者固守沉溺而不化,甚者又好高自大,听其言汪洋恣肆,而实无所折衷:此今世之通患也。故欲明经者,不求圣人之心,而区区于言语之间好同而尚异,则圣人之志,愈不可得而见矣。足下之高明,必有以警愦愦者。无惜教我,幸甚!
归有光
〔明代〕
倚玉山之孤峙兮,前娄水之迂萦。占恺爽于邑中兮,雄面势于山阳。 有默斋之主人兮,搆冰崖之草堂。既命名之特异兮,讯斯义其谁当? 惟兹山之秀丽兮,日悠然其可望。览云物之生态兮,忽朝暮之无常。 奚所夏暑冬寒兮,历四时而凝霜。知主人之远志兮,托幽遐以自将。 少负奇以抗节兮,抱终天于蛮荒。泣苍梧之不返兮,踰五岭以傍徨。 卒茕茕以自遂兮,廓天路之翱翔。执法度以匡主兮,志不毁乎直方。 逭鈇钺之严诛兮,即远窜乎夜郎。旋蒙恩以内徙兮,赖天王之圣明。 秉外台之宪节兮,赫金紫之辉煌。一朝去此而不顾兮,飘然来即乎故乡。 嗟夫,食肉之多鄙兮,人皆以衣锦为荣。终纷竞以火驰兮,日炎炎其无央。 似夸父之逐日兮,孰知暍而慕大清凉!吾览斯堂之名兮,洒然如御夫北风之𩗬。 追范蠡于五湖兮,见伯夷于首阳。佩明月之宝璐兮,然犹思乎褐裳。 厌鼎臑之盈望兮,志不去乎糟糠。开北牖以仰视兮,丹崖翠壁凛然冰壑之英。 恍乎雪山之阳兮,冽冽乎冬气之长。朝受命而夕饮冰兮,吾尝闻此语于蒙庄。 嘉君子之德音兮,志志节之弥强。爰作赋以颂祷兮,祈寿考之无疆。
归有光
〔明代〕
余少好读司马子长书,见其感慨激烈、愤郁不平之气,勃勃不能自抑。以为君子之处世,轻重之衡,常在于我,决不当以一时之所遭,而身与之迁徙上下。设不幸而处其穷,则所以平其心志、怡其性情者,亦必有其道。何至如闾巷小夫,一不快志,悲怨憔悴之意动于眉眦之间哉?盖孔子亟美颜渊,而责子路之愠见,古之难其人久矣。 已而观陶子之集,则其平淡冲和,潇洒脱落,悠然势分之外,非独不困于穷,而直以穷为娱。百世之下,讽咏其词,融融然尘查俗垢与之俱化。信乎古之善处穷者也。推陶子之道,可以进于孔氏之门。而世之论者,徒以元熙易代之间,谓为大节,而不究其安命乐天之实。夫穷苦迫于外,饥寒憯于肤,而性情不挠,则于晋、宋间,真如蚍蜉聚散耳。昔虞伯生慕陶,而并诸邵子之间。予不敢望于邵而独喜陶也,予又今之穷者,扁其室曰陶庵云。
归有光
〔明代〕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年十六年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入城则缉纑,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暴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棰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归有光
〔明代〕
万安刘先生,来教昆山学。学有三先生,而先生所居称东斋。先是,两斋之衙,皆在讲堂东偏,近乃徙之西,颇为深远清秘。先生至,则扁其居曰耐斋。 予尝访先生于斋中,于时秋风飒然,黄叶满庭,户外无履迹。独一卒衣皂衣,承迎左右,为进茗浆。因坐语久之。 先生曰:“吾为是官,秩卑而禄微,月费廪米三石,具饘粥,养妻子,常不给,为耐贫。上官行县,吾于职事无所辖,往往率诸生郊迎,至则随令、丞、簿拜趋唯诺,为耐辱。久任之法不行,官无崇卑,率以期月迁徙速化,而吾官常不迁,为耐久。有是三耐,吾是以名吾斋。” 予既别去,一日,使弟子沈孝来求《斋记》。 昔孟子论士不为道,至于为贫而仕,惟抱关击柝为宜。夫舍学者之职业而为抱关击柝,盖亦有甚不得已者矣。惟近代学官与书院山长之设,以待夫士之有道而不任职者,盖为贫与为道兼行而不悖。此其法足以优天下之学士,为特愈于前世也,故当时号博士官为清高。虽然,求为清高,而其间容有不能耐者。夫使其不能耐,则虽博士官不可为矣。使其能耐,如孟子所谓抱关击柝可也。扬雄有言:“非夷、齐而是柳下惠。”“首阳为拙,柱下为工。”士之立身,各有所处。夫使其能耐,虽至于大臣宰相可也。 因书其说,使孝归而质之先生云。
归有光
〔明代〕
太湖,东南巨浸也,广五百里,群也出于波涛之间以百数。而重涯别坞,幽谷曲隈,无非仙灵之所栖息。天下之山,得水而悦,水或束隘迫狭,不足以尽山之奇;天下之水,得山而止,山或孤孑卑稚,不足以极水之趣。太湖漭淼澒洞,沉浸诸山,山多而湖之水足以贮之。意惟海外绝岛胜是,中州无有也。故凡奔涌屏列于湖之滨者,皆挟湖以为胜。 自锡山过五里湖,得宝界山,在洞庭之北、夫椒、湫山之间,仲山王先生居之。先生蚤岁弃官,而其子鉴始登第,亦告归,家庭间日以诗画自娱。因长洲陆君,来请予为山居之记。 余未至宝界也,尝读书万也山,尽得湖滨诸山之景。虽面势不同,无不挟湖以为胜,而马迹长兴,往往在残霞落照之间,则所谓宝界者,庶几望见之。昔王右丞辋川别墅,其诗画之妙,至今可以想见其处。仲山之居,岂减华子冈、欹湖诸奇胜?而千里湖山,岂蓝田之所有哉?摩诘清思逸韵,出尘壒之外。而天宝之末,顾不能自引决,以濡羯胡之腥膻。以此知士大夫出处有道,一失足遂不可浣,如摩诘,令人千载有遗恨也。今仲山父子嘉遁于明时,何可及哉!何可及哉!
归有光
〔明代〕
嘉靖辛卯,余自南都下第归,闭门扫轨,朋旧少过。家无闲室,昼居于内,日抱小女儿以嬉;儿欲睡,或乳于母,即读尚书。儿亦爱弄书,见书,辄以指循行,口作声,若甚解者。故余读常不废,时有所见,用著于录。意到即笔不得留,昔人所谓兔起鹘落时也。无暇为文章,留之箱筥,以备温故。章分句析,有古之诸家在,不敢以比拟,号曰别解。 余尝谓观书,若画工之有画耳、目、口、鼻,大、小、肥、瘠,无不似者,而人见之,不以为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余之读书也,不敢谓得其神,乃有意于以神求之云。
归有光
〔明代〕
余尝读白乐天《江州司马厅记》,言“自武德以来,庶官以便宜制事,皆非其初设官之制,自五大都督府,至于上中下那司马之职尽去,惟员与俸在。”余以隆庆二年秋,自吴兴改倅邢州,明年夏五月莅任,实司那之马政,今马政无所为也,独承奉太仆寺上下文移而已。所谓司马之职尽去,真如乐天所云者。 而乐天又言:江州左匡庐,右江、湖,土高气清,富有佳境,守土臣不可观游,惟司马得从容山水间,以足为乐。而邢,古河内,在太行山麓,《禹贡》衡津、大陆,并其境内。太史公称”邯郸亦漳、河间一都会”,“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余夙欲览观其山川之美,而日闭门不出,则乐天所得以养志忘名者,余亦无以有之。然独爱乐天襟怀夷旷,能自适,现其所为诗,绝不类古迁谪者,有无聊不平之意。则所言江州之佳境,亦偶寓焉耳!虽徽江州,其有不自得者哉? 余自夏来,忽已秋中,颇能以书史自误。顾街内无精庐,治一土室,而户西向,寒风烈日,霖雨飞霜,无地可避。几榻亦不能具。月得俸黍米二石。余南人,不惯食黍米,然休休焉自谓识时知命,差不愧于乐天。因诵其语以为《厅记》。使乐天有知,亦以谓千载之下,乃有此同志者也。
归有光
〔明代〕
宋尤文简公,尝爱孙兴公《遂初赋》,而以遂初名其堂。崇陵书扁赐之。在今无锡九龙山之下。公十四世孙质,字叔野,求其遗址,而莫知所在。自以其意规度于山之阳,为新堂,仍以遂初为匾,以书来求余之 按兴公尝隐会稽,放浪山水,有高尚之志,故为此赋。其后涉历世涂,违其夙好,为桓温所讥。文简公历仕三朝,受知人主,至老而不得去。而以遂初为况,若有不相当者。昔伊尹、傅说、吕望之徒,起于胥靡耕钓,以辅相商、周之主,终其身无复隐处之思。古之志得道行者,固如此也。惟召公告老,而周公留之日:“汝明勖偶王,在宜,乘兹大命,惟文王德,丕承无疆之恤。”当时君臣之际可知矣。后之君子,非复昔人之遭会,而义不容于不仕。及其已至贵显,或未必尽其用,而势不能以遽去。然其中之所谓介然者,终不肯随世俗而移易。虽三公之位,万钟之禄,固其心不能一日安也。则其高世遐举之志,宜其时见于言语文字之间,而有不能自己者。当宋皇桔、治平之时,欧阳公位登两府,际遇不为不隆矣,今读其《思颍》之诗,《归田》之录,而知公之不安其位也。况南渡之后,虽孝宗之英毅,光宗之总揽,远不能望盛宋之治,而崇陵末年,疾病恍惚,宫闱戚畹,干预朝政,时事有不可胜道者矣。虽然,二公之言已行于朝廷,当世之人主不可谓不知之,而终不能默默以自安。盖君子之志如此。 公殁至今四百年,而叔野能修复其旧,遗构宛然。无锡,南方士大夫入都孔道,过之者登其堂,犹或能想见公之仪刑。而读余之言,其亦不能无概于中也已。
归有光
〔明代〕
女二二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又戊戌戊午。余以为奇。今年余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余,辄常常呼余。一日余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余出门,二二尚跃入余怀中也。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余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余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葬于城武公之墓。呜呼!余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
归有光
〔明代〕
奉常余之外高祖,儒雅风流绝近古。少年侍直承明庐,重瞳屡回加慰拊。 玉堂无事只写竹,影落谦缃生风雨。翠叶苍筠满人间,凌海越嶂争购取。 吾家宝藏三大轴,其一今在尚书府。二幅翻飞入岛夷,神物化去不可睹。 吾兄安得此尺素,千缗不吝雠海贾。盛夏张之紫薇省,凉气歘忽周堂庑。 划然北壁开户牖,雨势欲滴风披舞。此时静坐亦何有,满眼不复见尘土。 湘妃帝子对之泣,藐姑神人谁与伍?吾兄好画识画意,余方潦倒困蓬户。 墨竹昔称李夫人,湖州孟端皆堪谱。高人自有千载名,世上儿子何足数? 作诗题竹非为竹,俯仰自觉吾心苦。东坡先生岂浪语,知我之兄惟老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