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
〔宋代〕
行过石壁尽,夜泊牛口渚。 野老三四家,寒灯照疏树。 见我各无言,倚石但箕踞。 水寒双胫长,坏裤不蔽股。 日莫江上归,潜鱼远难捕。 稻饭不满盂,饥卧冷彻曙。 安知城市欢,守此田野趣。 只应长冻饥,寒暑不能苦。
苏辙
〔宋代〕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 ,北合汉沔,其势益张。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与海相若。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即其庐之西南为亭,以览观江流之胜,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 昔楚襄王从宋玉、景差于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至者,王披襟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独大王之雄风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盖有讽焉。夫风无雌雄之异,而人有遇,不遇之变;楚王之所以为乐,与庶人之所以为忧,此则人之变也,而风何与焉?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 ,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不然,连山绝壑,长林古木,振之以清风,照之以明月,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乌睹其为快也哉! 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赵郡苏辙记。
苏辙
〔宋代〕
南迁私自喜,看尽江南山。 孤舟少僮仆,此志还复难。 局促守破窗,联翩过重峦。 忽惊促华峰,高拱立我前。 萧然促仙人,缥缈淩云烟。 碧霞为裳衣,首冠青琅玕。 挥手谢世人,可望不可攀。 我行竟草草,安能拍其肩。 但闻有高士,卧听松风眠。 松根得茯苓,状若千岁鼋。 煮食一朝尽,终身弃腥膻。 腹背生绿毛,轻举如翔鸾。 相逢欲借问,已在长松端。 何年脱罪罟,出处良自便。 芒鞋拄藤杖,逢山即盘桓。 斯人未可求,岩室傥复存。
苏辙
〔宋代〕
郭纶本蕃种,骑斗雄西戎。 流落初无罪,因循遂龙钟。 嘉州已经岁,见我涕无穷。 自言将家子,少小学弯弓。 长遇西鄙乱,走马救边烽。 手挑丈八矛,所往如投空。 平生事苦战,数与大寇逢。 昔在定川寨,贼来如群蜂。 万骑拥酋帅,自谓白相公。 挥兵取其元,模糊腥血红。 战胜士气振,赴敌如旋风。 蚩蚩毡裘将,不信勇且忠。 遥语相劝诱,一矢摧厥胸。 短兵接死地,日落沙尘蒙。 驰归不敢息,马口衔折锋。 谁知八尺驱,脱命万死中。 忽闻南蛮叛,羽檄行匆匆。 将兵赴危难,瘴雾不辞冲。 行经贺州城,寂寞无人踪。 攀堞莽不见,入据为筑墉。 一旦贼兵下,百计烧且攻。 三日不能陷,救至遂得通。 崎岖有成绩,元帅多异同。 有功不见赏,憔悴落巴賨。 已矣谁复信,言之气恟々。 予不识郭纶,闻此为敛容。 一夫何足言,窃恐悲群雄。 此非介子推,安肯不计功。 郭纶未尝败,用之可前锋。
苏辙
〔宋代〕
舟行千里不至楚,忽闻竹枝皆楚语。 楚言啁哳安可分,江中明月多风露。 扁舟日落驻平沙,茅屋竹篱三四家。 连春并汲各无语,齐唱竹枝如有嗟。 可怜楚人足悲诉,岁乐年丰尔何苦。 钓鱼长江江水深,耕田种麦畏狼虎。 俚人风俗非中原,处子不嫁如等闲。 双鬓垂顶发已白,负水采薪长苦艰。 上山采薪多荆棘,负水入溪波浪黑。 天寒斫木手如龟,水重还家足无力。 山深瘴暖霜露乾,夜长无衣犹苦寒。 平生有似麋与鹿,一旦白发已百年。 江上乘舟何处客,列肆喧哗占平碛。 远来忽去不记州,罢市归船不相识。 去家千里未能归,忽听长歌皆惨栖。 空船独宿无与语,月满长江归路迷。 路迷乡思渺何极,长怨歌声苦凄急。 不知歌者乐与悲,远客乍闻皆掩泣。
苏辙
〔宋代〕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 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
苏辙
〔宋代〕
放舟沫江滨,往意念荆楚。 击鼓树两旗,势如远征戍。 纷纷上船人,橹急不容语。 余生虽江阳,未省至嘉树。 巉巉九顶峰,可爱不可住。 飞舟过山足,佛脚见江浒。 舟人尽敛容,竞欲揖其拇。 俄顷已不见,乌牛在中渚。 移舟近山阴,壁峭上无路。 云有古郭生,此地苦笺注。 区区辨虫鱼,尔雅细分缕。 洗砚去残墨,遍水如黑雾。 至今江上鱼,顶有遗墨处。 览物悲古人,嗟此空自苦。 余今方南行,朝夕事鸣橹。 至楚不复留,上马千里去。 谁能居深山,永与禽兽伍。 此事谁是非,行行重回顾。
苏辙
〔宋代〕
太尉执事:辙生好为文,思之至深。以为文者气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今观其文章,宽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间,称其气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此二子者,岂尝执笔学为如此之文哉?其气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动乎其言而见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辙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无高山大野可登览以自广;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恐遂汩没,故决然舍去,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过秦、汉之故都,恣观终南、嵩、华之高,北顾黄河之奔流,慨然想见古之豪杰。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与仓廪、府库、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无忧,四夷之所惮以不敢发,入则周公、召公,出则方叔、召虎。而辙也未之见焉。 且夫人之学也,不志其大,虽多而何为?辙之来也,于山见终南、嵩、华之高,于水见黄河之大且深,于人见欧阳公,而犹以为未见太尉也。故愿得观贤人之光耀,闻一言以自壮,然后可以尽天下之大观而无憾者矣。 辙年少,未能通习吏事。向之来,非有取于斗升之禄,偶然得之,非其所乐。然幸得赐归待选,使得优游数年之间,将以益治其文,且学为政。太尉苟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苏辙
〔宋代〕
尝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死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以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弊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 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偏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于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苏辙
〔宋代〕
离别一何久,七度过中秋。去年东武今夕,明月不胜愁。岂意彭城山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载凉州。鼓吹助清赏,鸿雁起汀洲。坐中客,翠羽帔,紫绮裘。素娥无赖,西去曾不为人留。今夜清尊对客,明夜孤帆水驿,依旧照离忧。但恐同王粲,相对永登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