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
〔唐代〕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若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若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若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若偃溲,筑若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若川渎 、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钅容,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悻悻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若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若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若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若何如?”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若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 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瓜蓏、痈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柳宗元
〔唐代〕
宋清,长安西部药市人也,居善药。有自山泽来者,必归宋清氏,清优主之。长安医工得清药辅其方,辄易雠,咸誉清。疾病疕疡者,亦毕乐就清求药,冀速已。清皆乐然响应,虽不持钱者,皆与善药,积券如山,未尝诣取直。或不识遥与券,清不为辞。岁终,度不能报,辄焚券,终不复言。市人以其异,皆笑之曰:“清,蚩妄人也。”或曰:“清其有道者欤?”清闻之曰:“清逐利以活妻子耳,非有道也。然谓我蚩妄者亦谬。” 清居药四十年,所焚券者百数十人,或至大官,或连数州,受俸博,其馈遗清者,相属于户。虽不能立报,而以赊死者千百,不害清之为富也。清之取利远,远故大,岂若小市人哉?一不得直,则怫然怒,再则骂而仇耳。彼之为利,不亦翦翦乎?吾见蚩之有在也。清诚以是得大利,又不为妄,执其道不废,卒以富。求者益众,其应益广。或斥弃沉废,亲与交,视之落然者,清不以怠遇其人,必与善药如故。一旦复柄用,益厚报清。其远取利皆类此。 吾观今之交乎人者,炎而附,寒而弃,鲜有能类清之为者。世之言,徒曰“市道交”。呜呼!清,市人也,今之交有能望报如清之远者乎?幸而庶几,则天下之穷困废辱得不死者众矣。“市道交”岂可少耶?或曰:“清,非市道人也。”柳先生曰:“清居市不为市之道,然而居朝廷、居官府、居庠塾乡党以士大夫自名者,反争为之不已,悲夫!然则清非独异于市人也。”
柳宗元
〔唐代〕
问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对曰:本始之茫,诞者传焉。鸿灵幽纷,曷可言焉!曶黑晰眇,往来屯屯,庞昧革化,惟元气存,而何为焉! 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合焉者三,一以统同。吁炎吹冷,交错而功。 圜则九重,孰营度之? 无营以成,沓阳而九。运辕浑沦,蒙以圜号。 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冥凝玄厘,无功无作。 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乌溪系维,乃糜身位。无极之极,漭イ非垠。或形之加,孰取大焉! 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皇熙,胡栋胡宇!宏离不属,焉恃夫八柱! 九天之际,安放安属? 无青无黄,无赤无黑。无中无旁,乌际乎天则。 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巧欺淫诳,幽阳以别。无隈无隅,曷懵厥列。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折剡,午施旁竖,鞠明究曛,自取十二。非予之为,焉以告汝!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规毁魄渊,太虚是属。棋布万荧,咸是焉托。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辐旋南昼,轴奠于北。轨彼有出次,惟汝方之侧。平施旁运,恶有谷汜!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当焉为明,不逮为晦。度引无穷,不可以里。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毁炎莫俪,渊迫而魄,遐违乃专,何以死育! 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元阴多缺,爰感厥兔,不形之形,惟神是类。 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 阳健阴淫,降施蒸摩,歧灵而子,焉以夫为! 伯强何处?惠气安在? 怪イ冥更,伯强乃阳。顺和调度,应气出行。时届时缩,何有处乡。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明焉非辟,晦兮非藏。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孰旦孰幽,缪躔于经。苍龙之寓,而廷彼角亢。 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佥答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惟鲧讠尧讠尧,邻圣而孽。恒师庞蒙,乃尚其圯。后惟师之难,颦使试。 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盗堙息壤,招帝震怒。赋刑在下,而投弃于羽。方陟元子,以允功定地。胡离厥考,而鸱龟肆喙! 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纂就前绪,遂成考功。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气孽宜害,而嗣续得圣,污涂而蕖,夫固不可以类。胝躬步,桥踣。厥十有三载,乃盖考丑。宜仪刑九畴,受是玄宝。昏成厥孽,昭生于德。惟氏之继,夫孰谋之式! 洪泉极深,何以之? 行鸿下隤,厥丘乃降。焉填绝渊,然后夷于土! 地方九则,何以坟之? 从民之宜,乃九于野。坟厥贡艺,而有上中下。 应龙何画?河海何历? 胡圣为不足,反谋龙智?畚锸究勤,而欺画厥尾! 鲧何所营?禹何所成?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 圜焘廓大,厥立不植。地之东南,亦已西北。彼回小子,胡颠陨尔力!夫谁骇汝为此,而以天极? 九州何错?川谷何洿? 州错富媪,爰定于处。躁川静谷,形有高庳。 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东穷归墟,又环西盈。脉穴土区,而浊浊清清。坟垆燥疏,渗渴而升。充融有余,泄漏复行。器运氵攸氵攸,又何溢为! 东西南北,其修孰多? 东西南北,其极无方。夫何鸿洞,而课校修长。 南北顺椭,其衍几何? 茫忽不准,孰衍孰穷! 昆仑县圃,其尻安在? 积高于乾,昆仑攸居。蓬首虎齿,爰穴爰都。 增城九重,其高几里? 增城之里,万有三千。 四方之门,其谁从焉? 清温燠寒,迭出于时。时之丕革,由是而门。 西北辟启,何气通焉? 辟启以通,兹气之元。 日安所到?烛龙何照? 修龙口燎,爰北其首,九阴极冥,厥朔以炳。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惟若之华,禀羲以耀。 何所冬暖?何所夏寒? 狂山凝凝,冰于北至。爰有炎洲,司寒不得以试。 焉有石林?何兽能言? 石胡不林?往视西极!兽言,人名是达。 焉有虬龙,负熊以游? 有虬委蛇,不角不鳞,嬉夫元熊,相待以神。 雄虺九首,倏忽焉在? 南有怪虺,罗首以噬。倏忽之居,帝南北海。 何所不死,长人是守? 员丘之国,身民后死。封之守,其横九里。 靡九衢,华安居? 有萍九歧,厥图以诡。浮山孰产?赤华伊。 灵蛇吞象,厥大何如? 巴蛇腹象,足觌厥大。三岁遗骨,其修已号。 黑水元趾,三危安在? 黑水淫淫,穷于不姜。元趾则北,三危则南。 延年不死,寿何所止? 仙者幽幽,寿焉孰慕!短长不齐,咸各有止。胡纷华漫汗,而潜谓不死! 鲮鱼何所?鬼斤堆焉处? 鲮鱼人貌,迩列姑射。鬼斤雀峙北号,惟人是食。 羿焉毕日?乌焉解羽? 焉有十日,其火百物!羿宜炭赫厥体,胡庸以枝屈!大泽千里。群乌是解。 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四方。焉得彼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维嗜欲不同味,而快旦黾饱? 禹惩于续,妇亟合。离厥肤,三门以不氐。呱呱之不,而孰图厥味!卒燥中野,民攸宇攸暨。 启代益作后,卒然离虫? 彼呱克臧,俾姒作夏。献后益于帝,谆谆以不命。复为叟耆,曷戚曷孽! 何启惟忧,而能拘是达?皆归射鞠,而无害厥躬? 呱勤于德,民以乳活。扈仇厥正,帝授柄以挞凶穷。圣庸夫孰克害! 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 益革民艰,咸粲厥粒。惟禹授以土,爰稼万亿。违溺践,休居以康食。姑不失圣,天胡往不道! 启棘宾商,《九辩》《九歌》? 启达厥声,堪舆以呻。辨同容之序,帝以嫔。 何勤于屠母,而死分竞坠? 禹母产圣,何厥旅!被淫言乱烟,聪耳或以不处。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羿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 夷羿滔荒,割更后相。夫孰作厥孽,而诬帝以降。震高厥鳞,集矢於。肆叫帝不谌,失位滋。有洛之雩,焉妻于狡! 冯珧利决,封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 夸夫快杀,鼎以虑饱。馨骨腴帝,叛德恣力。胡肥台舌喉,而滥厥福! 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 寒谗妇谋,后夷卒戕。荒弃于野,俾奸民是臧。举土作仇,徒怙身弧! 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为黄熊,巫何活焉? 鲸殛羽岩,比黄而渊。 成播黍,莆藿是营? 子宜播殖犀,于丘于川。维莞维蒲,维菰维芦。丕彻以图,民以让以都。 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 尧酷厥父,厥子激以功,克硕厥祀,后世是郊。 白婴,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天式从横,阳离爰死。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 王子怪骇,形裳。衣褫操戈,犹懵夫药良。终鸟号以游,奋厥篚筐。漠莫谋,形胡在胡亡。 号起雨,何以兴之? 阳潜而爨,阴蒸而雨。凭以兴,厥号爰所。 撰体协胁,鹿何膺之? 气怪以神,爰有奇躯。胁属支偶,尸帝之隅。 鳖戴山,何以安之? 宅灵之丘,掉焉不危,鳌厥首而恒以恬夷。 释舟陵行,何以迁之? 要释而陵,殆或谪之。龙伯负骨,帝尚窄之。 惟浇在户,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 浇以力,兄鹿聚之。康假于田,肆克宇之。 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 既裳既舍,宜咸坠厥首。 汤谋易旅,何以厚之? 汤奋癸旅,爰以亻区拊。载厥德于葛,以诘仇饷。 覆舟斟寻,何道取之? 康复旧物,寻焉保之。覆舟喻易,尚或艰之。 桀伐蒙山,何所得焉?妹嬉何肆,汤何殛焉? 惟桀嗜色,戎得蒙妹,淫处暴娱,以大启厥伐。 舜闵在家,父何以鳏?尧不姚告,二女何亲?厥萌在初,何所意焉? 瞽父仇舜,鳏以不俪。尧专以女,兹俾允厥世。惟蒸蒸翼翼,于妫之。 璜台十成,谁所极焉? 纣台于璜,箕克兆之。 登立为帝,孰道尚之? 惟德登帝,师以首之。 女娲有体,孰制匠之? 娲躯虺号,占以类之。胡曰日化七十,工获诡之! 舜服厥弟,终然为害。何肆犬体,而厥身不危败? 舜弟氐厥仇,毕屠水火。夫固优游以圣,而孰殆厥祸!犬断于德,终不克以噬。昆庸致爱,邑鼻以赋富。 吴获迄古,南岳是止。孰期去斯,得两男子? 嗟伯之仁,逊季旅岳。雍同度厥义,以嘉吴国。 缘鹄饰玉,后帝是飨。何承谋夏,桀终以灭丧?帝乃降观,下逢伊挚。何条放致罚,而黎伏大说? 空桑鼎殷,谄羹厥鸽。惟轲知言,间焉以为不。仁易愚危,夫曷揆曷谋。咸逃丛渊,虐后以刘。降厥现于下,匪挚孰承!条伐巢放,民用溃厥疣,以夷于肤,夫曷不谣! 简狄在台,喾何宜?元鸟致贻,女何喜? 喾狄祷,契形于胞。胡乙鷇之食,而怪焉以嘉! 该秉季德,厥父是臧? 该德允考,蓐收于西。爪虎手钺,尸刑以司慝。 胡终弊于有扈,牧夫牛羊? 牧正矜矜,浇扈爰踣。 干协时舞,何以怀之? 阶干以娱,苗革而格。不迫以死,夫胡狃厥贼! 平胁曼肤,何以肥之? 辛后狂,无忧以肥。肆荡弛厥体,而充膏于肌。啬宝被躬,焚以旗之。 有扈牧竖,云何而逢?击床先出,其命何从? 扈释于牧,力使后之。民仇焉宇,启床以。 恒秉季德,焉得夫朴牛?何往营班禄,不但还来? 殷武踵德,爰获牛之朴。夫唯陋民是冒,而丕号以瑞。卒营而班,民心是市。昏微循迹,有狄不宁。何繁鸟萃棘,负子肆情? 解父狄淫,遭悫以报。彼中之不目,而徒以色视。 眩弟并淫,危害厥兄。何变化以作诈,后嗣而逢长? 象不兄龚,而奋以谋盖。圣孰凶怒,嗣用绍厥爱。 成汤东巡,有莘爰极。何乞彼小臣,而吉妃是得?水滨之木,得彼小子。夫何恶之,媵有莘之妇? 莘有玉女,汤巡爰获。既内克厥合,而外弼于德。伊知非妃,伊之知臣,曷以不识!胡木化于母,以蝎厥圣!喙鸣不良,谩以诡正。尽邑以垫,孰译彼梦! 汤出重泉,夫何罪尤?不胜心伐帝,夫谁使挑之? 场行不类,重泉是囚。违虐立辟,实罪德之由。师凭怒以割,癸挑而仇。 会旦黾争盟,何践吾期?苍鸟群飞,孰使萃之?到击纣躬,叔旦不嘉。何亲揆发,足周之命以咨嗟?授殷天下,其位安旅?反成乃亡,其罪伊何?争遣伐器,何以行之?并驱击翼,何以将之? 胶鬲比,雨行践期。捧盎救灼,仁兴以毕随。鹰之咸同,得使萃之。颈纣黄钺,旦孰喜之!民父有,嗟以美之。位庸芘民,仁克莅之。纣淫以害,师殛圮之。咸逭厥死,争徂器之。冀鼓颠御,让舞靡之。 昭后成游,南土爰底。厥利惟何,而逢彼白雉? 水滨玩昭,荆陷弑之。缪迓越裳,畴肯雉之。 穆王巧拇,夫何为周流?环理天下,夫何索求? 穆懵《祈招》,猖洋以游。轮行九野,惟怪之谋。胡绐娱戴胜之兽,觞瑶池以迭谣! 妖夫曳,河号乎市?周幽谁诛,焉得夫褒姒? 孺贼厥诜,爰其弧。幽祸以夸,惮褒以渔。淫嗜杀,谏尸谤屠。孰鳞以征,而化鼋是辜。 天命反侧,何罚何佑? 天邈以蒙,人么以离。胡克合厥道,而洁彼允违。 齐桓九会,卒然身杀? 桓号其大,任属以傲。幸良以九合,逮孽而坏。 彼王纣之躬,孰使乱惑?何恶辅弼,谗谄是服?比干何逆,而抑沈之?雷开何顺,而赐封之?何圣人之一德,卒其异方?梅伯受醢,箕子佯狂? 纣无谁使惑,惟志为首。逆图倒视,辅谗以﹃宠。干异召死,雷济克后。文德迈以被,芮鞫顺道。醢梅奴箕,忠咸丧以丑厚。 稷惟元子,帝何笃之?投之于冰上,鸟何燠之?何冯弓挟矢,殊能将之?既惊帝切激,何逢长之? 弃灵而功,笃胡爽焉。翼冰以炎,盍崇长焉。既歧既嶷,宜庸将焉。纣凶以启,武绍尚焉。 伯昌号衰,秉鞭作牧。何令彻彼歧社,命有殷之国? 伯鞭于西,化江汉浒。易岐社以太,国之命以祚武。 迁藏就岐,何能依? 逾梁橐囊,膻仁蚁萃。 妲有惑妇,何所讥? 妲灭淫商,民以亟去。 受赐兹醢,西伯上告。何亲就上帝,罚殷之命以不救? 肉梅以颁,乌不台诉!孰盈癸恶,兵躬殄祀! 师望在肆,昌何志?鼓刀扬声,后何喜? 牙伏牛渔,积内以外萌。歧目厥心,氐显光。奋力屠国,以髀髋厥商。 武发杀殷,何所悒?载尸集战,何所急? 发杀曷逞,寒民于烹。惟栗厥文考,而虔予以徂征。 伯林雉经,维其何故?何感天抑坠,夫谁畏惧? 中谮不列,恭君以雉。胡寅讼蛲贼,而以变天地。 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 天集厥命,惟德受之。允怠以弃,天又之。 初汤臣挚,后兹承辅。何卒官汤,尊食宗绪? 汤挚之合,祚以久食。昧始以昭末,克庸成绩。 勋阖梦生,少离散亡。何壮武厉,能流厥严? 光征梦祖,憾离以厉。仿惶激覆,而勇益德迈。 彭铿斟雉,帝何飨?受寿永多,夫何久长? 铿羹于帝,圣孰嗜味!夫死自暮,而谁飨以俾寿!中央共牧,后何怒?蜂蚁微命,力何固? 鬼啮已毒,不以外肆。细腰群螫,夫何足病! 惊女采薇,鹿何?比至回水,萃何喜? 萃回偶昌,鹿曷以女! 兄有噬犬,弟何欲?易之以百两,卒无禄? 咸欲兄爱,以快侈富。愈多厥车,卒逐以旅。 薄暮雷电,归何忧?厥严不奉,帝何求?伏匿穴处,爰何云?荆勋作师,夫何长先?悟过改更,我又何言? 咨吟于野,胡若之很!严坠谊殄丁厥任,合行违匿固若所。咿嗄忿毒意谁与?丑齐徂秦厥诈,谗登狡庸弗以施。甘恬祸凶亟锄夷。愎不可化徒若罢。 吴光争国,久予是胜?何环穿自闾社丘陵,爰出子文?吾告堵敖以不长,何试上自予,忠名弥彰? 阖绰厥武,滋以侈颓。於菟不可以作,怠焉庸归?款吾敖之阏以旅尸,诚若名不尚,曷极而辞?
柳宗元
〔唐代〕
猨、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猨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不幸乖离,则其鸣哀。有难,则内其柔弱者。不践稼蔬。木实未熟,相与视之谨;既熟,啸呼群萃,然后食,衎衎焉。山之小草木,必环而行遂其植。故猨之居山恒郁然。王孙之德躁以嚣,勃诤号呶,唶唶强强,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践稼蔬,所过狼藉披攘。木实未熟,辄龁咬投注。窃取人食,皆知自实其嗛。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以是猨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齚猨。猨弃去,终不与抗。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余弃山间久,见其趣如是,作《憎王孙》云; 湘水之浟浟兮,其上群山。胡兹郁而疲彼兮,善恶异居其间。恶者王孙兮善者猨,环行遂植兮止暴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不贼旃? 跳踉叫嚣兮,冲目宣龂。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排斗善类兮,哗骇披纷。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充嗛果腹兮,骄傲欢欣,嘉华美木兮硕而繁,群披竞啮兮枯株根。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怨苦兮号穹旻。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独不闻? 猨之仁兮,受逐不校;退优游兮,唯德是效。廉、来同兮圣囚,禹、稷合兮凶诛。群小遂兮君子违,大人聚兮孽无余。善与恶不同乡兮,否泰既兆其盈虚。伊细大之固然兮,乃祸福之攸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
柳宗元
〔唐代〕
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跳踉日海超昆仑。 披霄决汉出沆漭,瞥裂左右遗星辰。 须臾力尽道渴死,狐鼠蜂蚁争噬吞。 日方竫人长九寸,开口抵掌更笑喧。 啾啾饮食滴与粒,生死亦足终天年。 睢盱大志小成遂,坐使儿女相悲怜。
柳宗元
〔唐代〕
(公在永州,怀思乡闾而作也。晁无咎曰:宗元既贬,悔其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久幽不还,故作《梦归赋》。初言览故乡乔木而悲,中言仲尼欲居九夷,老子适戎以自释,末云首丘鸣号,示终不忘其旧。当世怜之,然众畏其才高,竟废不起。) 罹摈斥以窘束兮,余惟梦之为归。精气注以凝冱兮,循旧乡而顾怀。夕余寐于荒陬兮,心慊慊而莫违。质舒解以自恣兮,息愔翳而愈微。歘腾涌而上浮兮,俄滉瀁之无依。圆方混而不形兮,颢醇白之霏霏。上茫茫而无星辰兮,下不见夫水陆。若有鉥余以往路兮,驭儗儗以回复。浮云纵以直度兮,去济余乎西北。风纚纚以经耳兮,类行舟迅而不息。洞然于以弥漫兮,虹霓罗列而倾侧。横冲飙以荡击兮,忽中断而迷惑。灵幽漠以瀄汨兮,进怊怅而不得。白日邈其中出兮,阴霾披离以泮释。施岳渎以定位兮,互参差之白黑。忽崩骞上下兮,聊按行而自抑。指故都以委坠兮,瞰乡闾之修直。原田芜秽兮峥嵘,榛棘乔木摧解兮垣庐,不饰山嵎嵎以嵓立兮,水汨汨以漂激。魂怳惘若有亡兮,涕汪浪以陨轼。类曛黄之黭漠兮,欲周流而无所。极纷若喜而佁儗兮,心回互以壅塞。钟鼓喤以戒旦兮,陶去幽而开寤。罾罻蒙其复体兮,孰云桎梏之不固。精神之不可再兮,余无蹈夫归路。伟仲尼之圣德兮,谓九夷之可居。惟道大而无所入兮,犹流游乎旷野。老聃遁而适戎兮,指淳茫以纵步。蒙庄之恢怪兮,寓大鹏之远去。苟远适之若兹兮,胡为故国之为慕。首丘之仁类兮,斯君子之所誉。鸟兽之鸣号兮,有动心而曲顾。胶余衷之莫能舍兮,虽判拆而不悟。列兹梦以三复兮,极明昏而告愬。
柳宗元
〔唐代〕
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长,则于旷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则于奥宜。因其旷,虽增以崇台延阁,回环日星,临瞰风雨,不可病其敞也;因其奥,虽增以茂树丛石,穹若洞谷,蓊若林麓,不可病其邃也。 今所谓东丘者,奥之宜者也。其始龛之外弃地,予得而合焉,以属于堂之北陲。凡坳洼坻岸之状,无废其故。屏以密竹,联以曲梁。桂桧松杉楩楠之植,几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经纬之。俛入绿缛,幽荫荟蔚。步武错迕,不知所出。温风不烁,清气自至。水亭狭室,曲有奥趣。然而至焉者,往往以邃为病。 噫!龙兴,永之佳寺也。登高殿可以望南极,辟大门可以瞰湘流,若是其旷也。而于是小丘,又将披而攘之。则吾所谓游有二者,无乃阙焉而丧其地之宜乎?丘之幽幽,可以处休。丘之窅窅,可以观妙。溽暑遁去,兹丘之下。大和不迁,兹丘之巅。奥乎兹丘,孰从我游?余无召公之德,惧翦伐之及也,故书以祈后之君子。
柳宗元
〔唐代〕
楚越之郊环万山兮,势腾涌夫波涛。纷对回合仰伏以离迾兮,若重墉之相褒。争生角逐上轶旁出兮,其下坼裂而为壕。欣下颓以就顺兮,曾不亩平而又高。沓云雨而渍厚土兮,蒸郁勃其腥臊。阳不舒以拥隔兮,群阴冱而为曹。侧耕危获苟以食兮,哀斯民之增劳。攒林麓以为丛棘兮,虎豹咆㘎代狴牢之吠嗥。胡井眢以管视兮?穷坎险其焉逃?顾幽昧之罪加兮,虽圣犹病夫嗷嗷。匪兕吾为柙兮,匪豕吾为牢。积十年莫吾省者兮,增蔽吾以蓬蒿。圣日以理兮,贤日以进,谁使吾山之囚吾兮滔滔?
柳宗元
〔唐代〕
惩咎愆以本始兮,孰非余心之所求?处卑污以闵世兮,固前志之为尤。始予学而观古兮,怪今昔之异谋。惟聪明为可考兮,追骏步而遐游。洁诚之既信直兮,仁友蔼而萃之。日施陈以系縻兮,邀尧、舜与之为师。上睢盱而混茫兮,下驳诡而怀私。旁罗列以交贯兮,求大中之所宜。日道有象兮,而无其形。推变乘时兮,与志相迎。不及则殆兮,过则失贞。谨守而中兮,与时偕行。万类芸芸兮,率由以宁。刚柔驰张兮,出入纶经。登能抑枉兮,白黑浊清。蹈乎大方兮,物莫能婴。 奉訏谟以植内兮,欣余志之有获。再征信乎策书兮,谓炯然而不惑。愚者果于自用兮,惟惧夫诚之不一。不顾虑以周图兮,专兹道以为服。谗妒构而不戒兮,犹断断于所执。哀吾党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势危疑而多诈兮,逢天地之否隔。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术以致忠兮,众呀然而互吓。进与退吾无归兮,甘脂润乎鼎镬。幸皇鉴之明宥兮,累郡印而南适。惟罪大而宠厚兮,宜夫重仍乎祸谪。既明惧乎天讨兮,又幽栗乎鬼责。惶惶乎夜寤而昼骇兮,类麏麚之不息。 凌洞庭之洋洋兮,溯湘流之沄沄。飘风击以扬波兮,舟摧抑而回邅。日霾噎以昧幽兮,黝云涌而上屯。暮屑窣以淫雨兮,听嗷嗷之哀猿。众鸟萃而啾号兮,沸洲渚以连山。漂遥逐其讵止兮,逝莫属余之形魂。攒峦奔以纡委兮,束汹涌之崩湍。畔尺进而寻退兮,荡回汩乎沦涟。际穷冬而止居兮,羁累棼以萦缠。 哀吾生之孔艰兮,循《凯风》之悲诗。罪通天而降酷兮,不殛死而生为。逾再岁之寒暑兮,犹贸贸而自持。将沉渊而殒命兮,讵蔽罪以塞祸?惟灭身而无后兮,顾前志犹未可。进路呀以划绝兮,退伏匿又不果。为孤囚以终世兮,长拘挛而坎坷。曩余志之修蹇兮,今何为此戾也?夫岂贪食而盗名兮,不混同于世也。将显身以直遂兮,众之所宜蔽也。不择言以危肆兮,固群祸之际也。御长辕之无桡兮,行九折之峨峨。却惊棹以横江兮,溯凌天之腾波。幸余死之已缓兮,完形躯之既多。苟余齿之有惩兮,蹈前烈而不颇。死蛮夷固吾所兮,虽显宠其焉加? 配大中以为偶兮,谅天命之谓何!
柳宗元
〔唐代〕
飞雪断道冰成梁,侯家炽炭雕玉房。 蟠龙吐耀虎喙张,熊蹲豹踯争低昂。 攒峦丛崿射朱光,丹霞翠雾飘奇香。 美人四向廻明珰,雪山冰谷晞太阳。 星躔奔走不得止,奄忽双燕栖虹梁。 风台露榭生光饰,死灰弃置参与商。 盛时一去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当。
柳宗元
〔唐代〕
闵吾生之险厄兮,纷丧志以逢兮。气沉郁以杳渺兮,涕浪浪而尝流。膏液竭而枯居兮,魄离散而远游。言不信而莫余白兮,虽遑遑欲焉求?合喙而隐志兮,幽默以待尽。为与世而斥谬兮,固离披以颠陨。骐骥之弃辱兮,驽骆以为骋。元虬蹶泥兮,畏避蛙邑。行不容之峥嵘兮,质魁垒而无所隐。鳞介槁以横陆兮,鸱啸群而厉吻。心沉抑以不舒兮,形低摧而自愍。 肆余目于湘流兮,望九嶷之垠垠。波淫溢以不返兮,苍梧郁其蜚云。重华幽而野死兮,世莫得其伪真。屈子之ぉ微兮,抗危辞以赴渊。古固有此极愤兮,矧吾生之藐艰。列往则以考己兮,指斗极以自陈,登高岩而企踵兮,瞻故邦之殷辚。 山水浩以蔽亏兮,路蓊勃以扬氛。空庐颓而不理兮,翳丘木之棒棒。块穷老以沦放兮,匪魑魅吾谁邻。 仲尼之不惑兮,有垂训之谟言。孟轲四十乃始持心兮,犹希勇乎黝贲。顾余质愚而齿减兮,宜触祸以阽身。知徙善而革非兮,又何惧乎今之人。噫!禹绩之勤备兮,曾莫理夫兹川。殷周之廓大兮,南不尽夫衡山。余囚楚越之交极兮,邈离绝乎中原。壤污潦以坟洳兮,蒸沸热而恒昏。戏凫鹳乎中庭兮,蒹葭生于堂筵。 雄虺蓄形于木杪兮,短狐伺景于深渊。仰矜危而俯栗兮,弭日夜之拳挛。虑吾生之莫保兮,忝代德之元醇。孰眇躯之敢爱兮,窃有继乎古先。明神之不欺余兮,庶激烈而有闻。冀后害之无辱兮,匪徒盖乎曩愆。
柳宗元
〔唐代〕
维元和六年岁次辛卯九月癸巳朔某日,友人守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谨遣书吏同曹、家人襄儿,奉清酌庶羞之奠,敬祭于吕八兄化光之灵。呜呼天平!君子何厉?天实仇之。生人何罪?天实仇之。聪明正直,行为君子,天则必速其死。道德仁义,志存生人,天则必夭其身。吾固知苍苍之无信,漠漠之无神。今于化光之殁,悲逾深而毒逾甚。故复呼天以云云。 天乎痛哉!尧舜之道,至大以简。仲尼之文,至幽以默。千载纷争,或失或得。倬乎吾兄,独取其直。贯于化始,与道成极。推而下之,法度不忒。旁而肆之,中和允塞。道大艺备,斯为全德。而官止刺一州,年不逾四十。佐王之志,没而不立。岂非修正直以召灾,好仁义以速咎者耶? 宗元幼虽好学,晚未闻道,洎乎获友君子,乃知适于中庸,削去邪杂,显陈直正,为道不谬,兄实使然。呜呼!积乎中不必施于外,裕乎古不必谐于今,二事相兼,从古至少,至于化光,最为太甚。理行第一,尚非所长,文章过人,略而不有,夙志所蓄,巍然可知。贪愚皆贵,险很皆老,则化光之夭厄,反不荣欤?所恸者志不得行,功不得施,蚩蚩之民,不被化光之德;庸庸之俗,不知化光之心。斯言一出,内若焚裂。海内甚广,知音几人?自友朋凋丧,志业殆绝,惟望化光伸其宏略,震耀昌大,兴行于时,使斯人徒,知我所立。今复往矣,吾道息矣!虽其存者,志亦死矣!临江大哭,万事已矣!穷天之英,贯古之识。一朝去此,终复何适。 呜呼化光!今何为乎?止乎行乎?昧乎明平?岂荡为太空与化无穷乎?将结为光耀以助临照乎?岂为雨为露以泽下土乎?将为雷为霆以泄怨怒乎?岂为凤为麟、为景星为卿云以寓其神乎?将为金为锡、为圭为壁以牺其魄乎?岂复为贤人以续其志乎?将奋为神明以遂其义乎?不然,是昭昭者其得已乎,其不得已乎?抑有知乎,其无知乎?彼且有知,其可使吾知之乎?幽明茫然,一恸肠绝。呜呼化光!庶或听之。
柳宗元
〔唐代〕
柳子夜归自外庭,有设祠者,{衍食}饵馨香,蔬果交罗,插竹垂绥,剖瓜犬牙,且拜且祈。怪而问焉。女隶进曰:“今兹秋孟七夕,天女之孙将嫔于河鼓。邀而祠者,幸而与之巧,驱去蹇拙,手目开利,组纴缝制,将无滞于心焉。为是祷也。” 柳子曰:“苟然欤?吾亦有所大拙,傥可因是以求去之。”乃缨弁束衽,促武缩气,旁趋曲折,伛偻将事,再拜稽首,称臣而进曰:“下土之臣,窃闻天孙,专巧于天,翏轕璇玑,经纬星辰,能成文章,黼黻帝躬,以临下民。钦圣灵、仰光耀之日久矣。今闻天孙不乐其独得,贞卜于元龟,将蹈石梁,款天津,俪于神夫,于汉之滨。两旗开张,中星耀芒。灵气翕,兹辰之良。幸而弭节,薄游民间。临臣之庭,曲听臣言。臣有大拙,智所不化,医所不攻,威不能迁,宽不能容。乾坤之量,包含海岳,臣身甚微,无所投足。蚁适于垤,蜗休于壳,龟鼋螺蚌,皆有所伏。臣物之灵,进退唯辱。仿佯为狂,局束为诌,吁吁为诈,坦坦为忝。他人有身,动必得宜,周旋获笑,颠倒逢嘻。己所尊昵,人或怒之。变情佝势,射利抵峨。中心甚憎,为彼所奇。忍仇佯喜,悦誉迁随。胡执臣心,常使不移?反人是已,曾不惧疑。贬名绝命,不负所知。忭嘲似傲,贵者启齿。臣旁震惊,彼且不耻。叫稽匍匐,言语谲诡。令臣缩恧,彼则大喜。臣著效之,瞋怒丛已。彼诚大巧,臣拙无比。王侯之门,狂吠狸犴。臣到百步,喉喘颠汗。睛盯逆走,魄遁神叛。欣欣巧夫,徐入纵诞。毛群掉尾,百怒一散。世途昏险,拟步如漆。左低右昂,斗冒冲突。鬼神恐悸,圣智危栗。泯焉直透,所至如一。是独何工,纵横不恤。非天所假,彼智焉出。独啬于臣,恒使玷黜。遝遝骞骞,恣口所言。迎知喜恶,默测憎怜。摇唇一发,径中心原。胶加钳夹,誓死无迁。探心扼胆,踊跃拘牵。彼虽佯退,胡可得旃。独结臣舌,喑抑衔冤。擘毗流血,一辞莫宣。胡为赋授,有此奇偏。眩耀为文,琐碎排偶。抽黄对白,唵哢飞走。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观者舞悦,夸谈雷吼。独溺臣心,使甘老丑。嚚昏莽卤,朴钝枯朽。不期一时,以俟悠久。旁罗万金,不鬻弊帚。跪呈豪杰,投弃不有。眉颦頞蹩,喙唾胸呕。大赧而归,填恨低首。天孙司巧,而穷臣若是,卒不馀畀,独何酷欤?敢愿圣灵悔祸,矜臣独艰。付与姿媚,易臣顽颜。凿臣方心,规以大圆。拔去呐百舌,纳以工言。文词婉软,步武轻便。齿牙饶美,眉睫增妍。突梯卷脔,为世所贤。公侯卿士,五属十连。彼独何人,长享终天!” 言讫,又再拜稽首,俯伏以俟。至夜半,不得命,疲极而睡,见有青袖朱裳,手持绛节,而来告曰:“天孙告汝,汝词良苦,凡汝之言,吾所极知。汝择而行,嫉彼不为。女之所欲,汝自可期。胡不为之,而诳我为。汝唯知耻,谄貌淫辞。宁辱不贵,自适其宜。中心已定,胡妄而祈。坚汝之心,密汝所持。得之为大,失不污卑。凡吾所有,不敢汝施。致命而升,汝慎勿疑。” 呜呼!天之所命,不可中革。泣拜欣受,初悲后怿。抱拙终身,以死谁惕!
柳宗元
〔唐代〕
虞衡斤斧罗千山,工命采斫杙山椽。 深林土剪十取一,百牛连鞅摧双辕。 万围千寻妨道路,东西蹶倒山火焚。 遗余毫末不见保,躏跞石间壑何当存。 群材未成质已夭,突兀硣豁空岩峦。 柏梁天灾武库火,匠石狼顾相愁冤。 君不见南山栋梁益稀少,爱材养育谁复论。
柳宗元
〔唐代〕
思谦兄足下:昨祁县王师范过永州,为仆言得张左司书,道思谦蹇然有当官之心,乃诚助太平者也。仆闻之喜甚,然微王生之说,仆岂不素知耶?所喜者耳与心叶,果于不谬焉尔。 仆不幸,向者进当臲卼不安之势,平居闭门,口舌无数,况又有久与游者,乃岌岌而造其门哉。其求进而退者,皆聚为仇怨,造作粉饰,蔓延益肆。非的然昭晰自断于内,则孰能了仆于冥冥之间哉?然仆当时年三十三,甚少,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欲免世之求进者怪怒冒嫉,其可得乎?凡人皆欲自达,仆先得显处,才不能逾同列,声不能压当世,世之怒仆宜也。与罪人交十年,官又以是进,辱在附会。圣朝宏大,贬黜甚薄,不能塞众人之怒,谤语转侈,嚣嚣嗷嗷,渐成怪民。饰智求仕者,更詈仆以悦仇人之心,日为新奇,务相喜可,自以速援引之路。而仆辈坐益困辱,万罪横生,不知其端。伏自思念,过大恩甚,乃心致此。悲夫!人生少得六七十者,今已三十七矣。长来觉日月益促,岁岁更甚,大都不过数十寒暑,则无此身矣。是非荣辱,又何足道!云云不已,祗益为罪。兄知之,勿为他人言也。 居蛮夷中久,惯习炎毒,昏毛重膇,意以为常。忽遇北风晨起,薄寒中体,则肌革惨懔,毛发萧条,瞿然注视,怵惕以为异候,意绪殆非中国人。楚越间声音特异,鴂舌啅噪,今听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哓哓,昼夜满耳,闻北人言,则啼呼走匿,虽病夫亦怛然骇之。出门见适州闾市井者,其十有八九,杖而后兴。自料居此尚复几何,岂可更不知止,言说长短,重为一世非笑哉?读《周易·困卦》至“有言不信,尚口乃穷”也,往复益喜曰:“嗟乎!馀虽家置一喙以自称道,诟益甚耳。”用是更乐喑默,思与木石为徒,不复致意。 今天子兴教化,定邪正,海内皆欣欣怡愉,而仆与四五子者独沦陷如此,岂非命欤?命乃天也,非云云者所制,馀又何恨?独喜思谦之徒,遭时言道。道之行,物得其利。仆诚有罪,然岂不在一物之数耶?身被之,目睹之,足矣。何必攘袂用力,而矜自我出耶?果矜之,又非道也。事诚如此。然居理平之世,终身为顽人之类,犹有少耻,未能尽忘,傥因贼平庆赏之际,得以见白,使受天泽馀润,虽朽枿败腐,不能生植,犹足蒸出艺菌,以为瑞物。一释废锢,移数县之地,则世必曰罪稍解矣。然后收召魂魄,买土一廛为耕,朝夕歌谣,使成文章。庶木铎者采取,献之法宫,增圣唐大雅之什,虽不得位,亦不虚为太平之人矣。此在望外,然终欲为兄一言焉。宗元再拜。
柳宗元
〔唐代〕
吾恒恶世之人,不知推己之本,而乘物以逞,或依势以干非其类,出技以怒强,窃时以肆暴,然卒迨于祸。有客谈麋、驴、鼠三物,似其事,作《三戒》。 临江之麋 临江之人畋,得麋麑,畜之。入门,群犬垂涎,扬尾皆来。其人怒,怛之。自是日抱就犬,习示之,使勿动,稍使与之戏。积久,犬皆如人意。麋麑稍大,忘己之麋也,以为犬良我友,抵触偃仆,益狎。犬畏主人,与之俯仰甚善,然时啖其舌。 三年,麋出门,见外犬在道甚众,走欲与为戏。外犬见而喜且怒,共杀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黔之驴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㘎,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永某氏之鼠 永有某氏者,畏日,拘忌异甚。以为己生岁直子;鼠,子神也,因爱鼠,不畜猫犬,禁僮勿击鼠。仓廪庖厨,悉以恣鼠,不问。 由是鼠相告,皆来某氏,饱食而无祸。某氏室无完器,椸无完衣,饮食大率鼠之馀也。昼累累与人兼行,夜则窃啮斗暴,其声万状,不可以寝,终不厌。 数岁,某氏徙居他州;后人来居,鼠为态如故。其人曰:“是阴类,恶物也,盗暴尤甚。且何以至是乎哉?”假五六猫,阖门撤瓦灌穴,购僮罗捕之,杀鼠如丘,弃之隐处,臭数月乃已。 呜呼!彼以其饱食无祸为可恒也哉!
柳宗元
〔唐代〕
鹿畏貙,貙畏虎,虎畏罴。罴之状,被发人立,绝有力而甚害人焉。 楚之南有猎者,能吹竹为百兽之音。寂寂持弓矢罂火,而即之山。为鹿鸣以感其类,伺其至,发火而射之。貙闻其鹿也,趋而至。其人恐,因为虎而骇之。貙走而虎至,愈恐,则又为罴,虎亦亡去。罴闻而求其类,至则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 今夫不善内而恃外者,未有不为罴之食也。
柳宗元
〔唐代〕
扶风马孺子言:年十五六时,在泽州,与群儿戏郊亭上。顷然,有奇女坠地,有光晔然,被緅裘,白纹之理,首步摇之冠。贵游少年骇且悦之,稍狎焉。奇女頩尔怒焉曰:“不可。吾故居钧天帝宫,下上星辰,呼嘘阴阳,薄蓬莱、羞昆仑而不即者。帝以吾心侈大,怒而谪来,七日当复。今吾虽辱尘土中,非若俪也。吾复且害若。”众恐而退。遂入居佛寺讲室焉。及期,进取杯水饮之,嘘成云气,五色翛翛也。因取裘反之,化成白龙,徊翔登天,莫知其所终,亦怪甚矣! 呜呼!非其类而狎其谪,不可哉!孺子不妄人也,故记其说。
柳宗元
〔唐代〕
左氏《国语》,其文深闳杰异,固世之所耽嗜而不已也。而其说多诬淫,不概于圣。余惧世之学者溺其文采而沦于是非,是不得由中庸以入尧、舜之道。本诸理,作《非国语》。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 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实震,是阳失其所而镇阴也。阳失而在阴,川源必塞。源塞,国必亡。人乏财用,不亡何待?若国亡,不过十年。十年, 数之纪也。夫天之所弃,不过其纪。”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幽王乃灭,周乃东迁。 非曰: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阴与阳者,气而游乎其间者也。自动自休,自峙自流,是恶乎与我谋?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恶乎为我设?彼固有所逼引,而认之者不塞则惑。 夫釜鬲而爨者,必涌溢蒸郁以糜百物;畦汲而灌者,必冲荡濆激以败土石。是特老妇老圃者之为也,犹足动乎物,又况天地之无倪,阴阳之无穷,以澒洞轇轕乎其中,或会或离,或吸或吹,如轮如机,其孰能知之?且曰:“源塞,国必亡。人乏财用,不亡何待?”则又吾所不识也。且所谓者天事乎?抑人事乎?若曰天者,则吾既陈于前矣;人也,则乏财用而取亡者,不有他术乎?而曰是川之为尤!又曰:“天之所弃,不过其纪。”愈甚乎哉!吾无取乎尔也。